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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辰雄踏进萩原家的那一秒天空开始变阴。他把帽子递给迎上来的女佣,后者接过汗湿的帽子奉上擦汗的毛巾,就微微鞠了一躬退下去了。令人发疯的酷暑,蝉声从里到外跑马场一样地叫,细雨也压不下去摇晃的阳炎。但屋内和屋外是两个世界,小说家拉开纸拉门的时候迎面而来一股习习的凉风,角落里水养的绿萝也惬意地摇晃起来。他的前辈在饭桌前坐着报纸围着围兜眼神凌厉,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盆浇满果酱的碎冰而是译本边的费马大定理。然而萩原朔太郎面对他的眼神一直都是柔和的,就算被他看见这种衣冠不整的样子,也只是不以为意地打了个招呼。“呀,堀君。天阴了呢。”
“来的时候还是大晴天呢。”穿着细格纹裤子的青年整了整领口,在饭桌对面跪坐下来。
“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了吗?”
“……倒是没说,但是,往年这个时候一定会下雨的。”
“是啊。”
一点短暂的沉默。女佣又送上了一盆附带勺子的碎冰。小说家含了一口进去,脖子和后背的汗终于退了,取而代之的是舌头上一点清甜的冰凉。他抬起头看对面叼着勺子的人,视线穿过黑发落在柱子上面;萩原背后的柱子上钉着一本扯得过半的日历,还是七月二十三日。今天的那张还没被撕掉,但是堀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他早上出门之前恍然了很久。一九三零年,六月大,廿九属马,宜安床,忌行丧。
“我出门之前佐佐木来过,说菊池先生已经先过去了,这边就剩我们三个。室生还没有来吗?”
“啊,犀星君的话,他生气了自己先走了哟。”
“发生什么了吗?”
滴答滴答。细木格子镶嵌的玻璃窗外开始下雨。水滴打在玻璃上一点一点地渗下来,像是一片寂静地向地面伸展枝叶的白桦林,又清冷又透明。萩原朔太郎凝望着这样的雨滴,漂亮的紫色眼睛明明灭灭,萤火一样在阴雨天里蒙蒙地发亮。他放下手里的勺子,困惑地攒起了细细的眉毛。
“堀君,我呢,昨天梦见他了。他在桥对面,像此刻一样下着雨,撑着一把伞,还是一样明亮昂然地笑着,叫我萩原君。但是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过来,我怎么走我也过不去。我把这个梦对犀星君讲了,然后对他说,我和堀君也会死,我们死了以后,你也会像这样梦见我们吗?他就露出一副非常生气的表情,甩开了我的手,自己一个人先走了。但是,因为我过不去马路,所以他又回来,很生气地扯着我的袖子把我带了过去。”
诗人的眼睛看着小说家。对方水母一样的眼睛里映着玻璃窗户的影子;冰冷,圆融,水洗般的,无机质而又透明。一个幽灵一样茫然的影子。
“堀君,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说得对吗?虽然我们还会像这样聚在一起,但是,人死了就是一切吗?我们会什么也不剩,只是活在别人的记忆和梦里吗?”
雨只是静寂地,仿佛鸡蛋壳一般无边地笼罩着这个蛋黄一样的房间。年轻的小说家想了想。他低下头,又抬起头。他也有一双和他的前辈诗人一样通透澄澈的眼睛,甚至也是相近的冷色;然而这双眼睛很温暖,带着草花和干麦子柔软的味道。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但是认真坦率地编织着语言回答了。
“萩原,我觉得,死者和生者的关系,是寄居蟹。”
“寄居蟹?”
“对于我来说,死去的人仍然支配着活着的人,就像寄居蟹和它的壳那样。寄居蟹的壳限制着寄居蟹,支配着寄居蟹的成长,这是寄居蟹无法摆脱的一种支配。然而活着的人也同样地依靠着死去的人。寄居蟹的壳不仅仅是限制和支配;对于仍然靠自己的力量生活的寄居蟹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保护和陪伴。就像他说的那样,人生的确是直至死亡的战斗没错;但是这战斗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战斗的。就像寄居蟹的壳与寄居蟹成为一体那样,死者和生者仍然在生者的身上成为一体。对我来说,人生是死者与生者的共斗。”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冰沙微微地融化了,塌了下去。是这样吗,诗人低声地说,然后微妙地避开小说家的眼睛笑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早就等在门边的女佣递上了两把伞。然而没等被磨损牛津鞋鞋带缠住了手指的萩原从玄关站起来,一位从会场又跑回来的姜黄发青年就撑着伞推开了院门。诗人露出慌乱的表情,趿拉着一只鞋站起来迎了上去。很快这两个人就吵着架但是互相依偎着走远了,身后的小说家看着他们,注意到姜黄发青年的伞一直都牢牢地斜向对面。堀笑起来,拒绝了女佣递上的伞。这点小雨不妨事的,他这么说着走了出去。但是在场所有人的后辈没有发现:大晴天里的夏日骤雨,悄然地为他停止了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瞬。
1.1930年7月24日:宜:入宅,移徙,安床,開光,祈福,求嗣,進人口,開市,交易,立券,出火,拆卸,修造,動土
忌:嫁娶,破土,置產,栽種,安葬,修墳,行喪
阿朔没有撕到今天是有一点逃避的意思
2.《神圣家族》堀辰雄
扁理终于理解了。去世了的九鬼还活在自己的体内,至今仍强有力地支配着自己,而对此一无所知正是自己的生活混乱不堪的原因。
3.【海】の詩想家 恆藤恭 死者の目と生者の口と 上田博
おもえば、〈国家〉を〈無化〉することは簡単なことであります。なぜならば、幾百幾千万の人々がいっせいに〈国家なんか、飛んでけ!〉と叫ぶ声を挙げれば、この地上から 無くなってしまったのですから。〈国破レテ山河アリ〉です。地上にひとびとのくらしが残っ たのです。幸徳秋水や古河力作らの「大逆」囚たちが地下からの第一声を放ったことは言うまでもありません。〈死者〉と〈生者〉の共闘です。
4.芥川龙之介遗书
人生始终是战斗,直至死亡,因此,勿忘要靠你们自己的力量。
5.牛津鞋:前桥小册子阿朔的遗品目录。
6.草花香味:《麦藁帽子》 堀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