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行军数千里,寒风瑟瑟树叶沙沙作响。魈隐匿于高枝后远望,天空灰暗,风势愈大,惊起一片鸟鸣。
“情况怎么样?”应达在下面扯着嗓子问道。
话音未落,魈闪现到面前,他吓一跳:“你别老神出鬼没,打仗呢,又不是玩捉迷藏。”
魈不理会他的牢骚,跟浮舍汇报道:“没发现任何异常。”
这处背靠崇山,地势高,左有草泽右流清泉,水势峻急,是下营的不二之选。浮舍颔首,转身传令让军队驻地扎营,千岩军纷纷忙活起来,插旌旗挖深壕沟,修筑木栅与百姓隔离。
是夜,魈在望楼盯梢,食物的焦香从底部隐隐飘来,他双手环胸,眼角的余光瞥向长梯下的黑影,“别藏了。”
夜叉灵活地跳起,“我可没藏。”他笑道,“值班表本就轮到我。”
魈意有所指,“我闻到了。”
他举手认输,“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说着从背后拿出两串烤鱼,“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的鼻子。”
夜叉名为铜雀,是他新认识的朋友。这些日子魈随军出征,吃得不多,说的话也少,虽唯命是听,但三言两语间旁人总能感受到无形的压迫力,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是以和将士们连日相处下来,不至于疏远,但也算不上亲近。
护法夜叉各有要事,弥怒和伐难去侦查敌营,应达要操练新来的士兵,浮舍身为主将更无暇他顾。大部分时间魈独来独往,谁要热心搭话,他简单地应声,一来二去,大家当他不喜交际,绝不打扰。
魈不以为然,他并非抗拒交友,只是很多时候大家闲聊的话题他没法接,真的没办法,每个人大都经历相似,拥有懵懂天真的童年,去学堂识字读书或拜师习武,一步一脚印,当中还有不少人早已成家立业,那是上战场的根,辞别万里亦紧紧相连,这些在魈身上若有若无,他过去可能也有,但神智初开就被魔神拘押,在后来的苦役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荧在时总能兜底,不让他的话茬落下,哪像现在换个人一找不到门道,直接闭门婉拒。
铜雀是第一个魈主动接近的对象,相识源于一场误解。那日天朗气清,铜雀在岸边垂钓,大获丰收,当即找枯枝架起柴火烤鱼。
表皮涂上酱料烤得焦脆,他用小刀划开几道口子,内里的鱼肉白嫩滑腻,炙烤的肉香随着袅袅炊烟飘到数米远,魈嗅到熟悉的香味,不由心生疑窦。
美食已成,铜雀熄灭火,高兴地取下烤鱼,嘴巴张大又闭上,魈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一言不发。
注视的眼神如刀锋利,好像切割肉组织一样要将他的一切逐条剖析,铜雀倍感压力,对面的伙伴虎视眈眈,他不好再吃独食,烤多一条递过去。
魈迟疑地接过,不仅香气,连入口的滋味也一模一样。
这道菜他认得,烤螭虎鱼。荧做过不止一次,说一位夜叉朋友爱吃。魈闻所未闻,猜是赠她护身符那人的口味。
魈神色轻微波澜,又仔细打量铜雀一番,若真是此人……他有胜算。下定决心后,他单刀直入道:“你认识荧吗?”
铜雀大快朵颐,吃得正香没反应过来,“谁?”
“荧,旅行者。”魈进一步阐述。
“她啊,”铜雀笑道,“谁不认识?同应达三战三胜,名气在夜叉早就传开了。”
“我并非此意,”魈摇头,“你是她故交?”
“怎么可能,”铜雀讶异地扬眉,“我一介无名之辈,她怎么会认识我?”
魈松一口气,铜雀心中莫名,随口问道:“你还受她监管吗?这次怎么不见她同行?”
“战场凶险难料,我暂且归于浮舍麾下,她留守后方。”
铜雀想起什么,朝魈别有深意地一笑:“如此看来,传言倒是真的。”
魈不明所以,“传言?”
铜雀指了指天空漂浮的一角阴霾,压低声音道:“她是天上来的,只能见证,不能参与地上的尘埃纷争。”
荧身份神秘是不假,但这谣言传得未免离谱,魈欲言又止,铜雀率先发问:“难道你不好奇吗?”
怎么可能不好奇,和浮舍讨论过她的来历,也曾问过本人。如今他不再追究,无论她来自何方,天空之岛或蛮荒之地,出身高贵或低贱,他不在意,“她说她是为我而来。”
这一句足矣。
谈及荧,魈显然话多许多。有了话题切入口,三言两语间,两人熟稔不少,轮到魈夜间巡缴,铜雀提前拎着烤鱼来换班。
月初沉,清光照在栏杆数重影,两人站在望楼平台远望,以茶代酒闲聊。
执杯临风,铜雀忽生感慨:“我原以为你会一死了之。”
魈没听懂,“何出此言?”
“太多人恨你。”铜雀无奈耸肩,“与其活着受苦受罪,不如以命相抵一死百了。”
片刻的安静后魈开口,语调不带起伏,“是么,在人类眼里,我该去死才能抵消过往的罪孽。”他讽刺地轻哼,“可惜我没勇气去死。”
遮目闭口,不闻不问,蝇营狗苟地活,靠野兽的本能生存下来,在地牢浑噩度日,死去便能终结一切不再受束缚,却握着那点死灰不肯放手。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害怕死亡的懦夫。
铜雀讶于他的坦白,想起梦之魔神种种折辱手段,他温言宽慰:“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夜叉都勇敢。”
魈嘴角勾起,“荧若在,亦如此言。”
不过她的语气应更不赞同,说承认没勇气也是一种勇气。
“她是第一个不恨我的人。”魈抬头望向远方,落叶被风托起又飘落,“我已经犯下世间无法原谅、以死相抵也不能偿还的‘罪’,我一度逃避,以为接受他人的审判便是面对这份‘罪’。她希望我选择怎样的道路,我便去做。后来才明白,她并不是在审判我,也无意审判,却逼着我主动选择。”
“这条命亏欠太多,纵使幸得帝君免去死刑,若日后遭到报复亦是我咎由自取,只是,”裹着夜风的声音顿了顿,“我始终有一事尚未明悟。”
“什么事?”
“我想死之前,先明白为何生。”魈说。
未知生,焉知死?铜雀心中一震,他举起酒杯,低叹道:“过由心造,亦由心改。是恶是善一念之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魈笑了笑,同他碰杯一饮而尽,“敬今日。”
出军就在明日,百位将士聚集在帐篷内再次确认作战任务,明确奖惩制度,千岩军将领居中,进行最后的动员讲话。
魈站在人群外围,他对讲话并无兴趣,仍静静地听着。
将领被簇拥其中,神情慷慨激昂,字句铿锵有力,“诸位,我等胸怀宏图之志,谁生来就奔赴战场,我等家有妻儿老小,谁生来就背井离乡,然天地不仁,魔神三番四次来犯,肆虐家园,烧杀劫掠,一针一线皆是血汗,今日忍它三分,明日让一步,一退再退,岂还剩分毫之地?”
“听着,各位将士们,我等在此共聚,讨伐魔神,敌军力量远在我们之上,但无需畏惧,我们有熔岩般炽热的心,有磐岩般坚固的意志,有夜叉同我们并肩作战,任它是魔神魔物,是人是魔,时间打多久,我们奉陪到底,一直战到完全胜利!”
精彩的演讲赢得众军齐声应和,夜叉内部也士气高涨,浮舍看向魈,没有错过他嘴角弧度微扬,接下来轮到夜叉代表发言,“魈,你来。”他猛地拍他后背将他往前推,“说点好的!别输给千岩兄弟!”
魈习惯性摆手:“我不……”
“大男人别扭捏!你给我上去!”应达二话不说踹他一脚,魈猝不及防踉跄出队,站在人群中央,瞬间成为全场视线的焦点。
他没做过战前演说,毫无准备,但大家都在看他,璃月人在向他寻求庇佑,千岩军在向他寻求勇气,夜叉的同族也正看着他。所有面庞刚强坚毅,目光信任坚定。
他恍然想起荧曾告诉他,你总会找到的,属于你的意义,你存在的意义,守护这片喧嚣的意义。
第一次,他拿起枪,不是为了杀生、去掠夺,而是守护。
魈深呼吸,对众人说道:“我曾被梦之魔神拘为座下大魔,这双眼睛目睹太多死亡不为所动,这颗心经历太多麻木不仁,我只想活下去,可如今看到诸位殊死拼斗,我方明白何为生。我已是戴罪之身,但如果这份过去只会被用作斩杀的力量能帮助一个人,用作正途,那至少这一世我没白活。”
“所有的祈愿我听到了,”他右手置于胸前起誓,眼神有种拨开迷雾的清明,“我承诺,璃月一日未平,妖魔一日未除,靖妖傩舞的战斗不会停下,夜叉的意志、最后一滴血与你们同行。”
话音刚落,浮舍带头鼓掌,“这不是讲得很好。”伐难笑道。
天色渐晚,魈本想找铜雀叙话,却见他伏于案前,提笔蘸墨格外认真,浑然不觉有人走进。
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不好打扰,魈放下帐帘悄然离场,“铜雀在写什么?”他转而问应达。
“应该是家书。”应达叼着野草,了然于胸,“上战场前留一封家书给亲人算传统了,不过通常九死一生,大伙都是当遗书写的。”
“你不写?”魈疑问道。
“写了又如何,若真一去不回陡增伤心,”应达满不在乎地摆手,“夜叉短命,有什么话早趁活着说完了,这一生就要轰轰烈烈地活,潇潇洒洒地走。”他想到什么,朝魈挤眉弄眼道,“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赤条条无牵挂,你要不要也写封给小姑娘?”
多此一举,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魈向辎重兵要来笔墨砚台。
「荧,」
提笔第一个字,魈就不知该如何往下写。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如此久,应有一肚子话想跟她倾诉,意识到喜欢后,贪嗔爱痴怨,种种未曾体验过的情绪接踵而至。人不在眼前,却无端胆怯,临阵退缩。
这般瞻前顾后可不似他,魈稳了稳心神,继续写下去。
「见字如晤。近来安好?
你不在身边,我少一人陪伴,身体尚且无恙,不知为何感觉时间流逝尤为慢。在荻花洲休养时,你总盼我多讲些话好不让你寂寞。如今人远山水隔,各在南北相见难,我姑且以笔代口,左右不过是些寻常小事,你可愿听?
营地空气潮湿闷热,不比荻花洲清新凉爽。山脚处有一村庄,聚集许多饥寒交迫的流民,多是老少妇孺,衣衫褴褛枯瘦如柴,不见男丁。我随浮舍前去问候,才知西边珉林魔神激斗数月未曾停歇,房屋损毁蝗灾饥荒不断,米油盐涨价七成,壮丁皆被抓去,剩老弱病小抱恨而逃,漂泊异乡无所依靠。
虽浮舍先前已抽兵驻守,尽量不让战火波及村庄。但想到此处也即将开战,我心中五味杂陈,辎重兵派发粮米之际,一老人见我面似故友,同我攀谈,听闻我要上战场,欲赠粟米,我拒绝了。我是兽,无需进食。他说那是我未曾饿到疯魔。我问何为疯魔。他说饥饿至极,挖坟刨棺人相食,更甚者易子而食。人在绝望时与兽无二。在他眼里,我不像兽,更像人。
从村庄归来,我时常做梦,梦里黑云遮星月,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先前好梦睡意浓,想来你之故,便只能想你入眠,思你身在何方,可有逢凶遇难,左思右想,反更难入眠。
我竟不知原来除我之外,你在夜叉中有众多好友。他们听闻我与你交情深,频频向我打听你的事。你知我不善交际,不比你巧舌如簧,没聊几句冷场,唯有铜雀不介意还同我开玩笑,笑我太过紧张,大伙只是对旅行者好奇,别无它念。
明日就要上阵杀敌,应达问我是否写信予你,特写此信叮嘱,荧,你虽在战场后方,多加小心,如若碰上棘手的强敌,不可逞强,走为上策。」
言尽于此,魈在信尾落款,想到应达那番家书当遗书写的言论,他生怕荧误解,忙加多几笔。
「无论征战多远,我定会平安凯旋,莫听他人胡说。」
营帐外,弥怒远远地看着魈,第一百零三次在伐难面前叹气。
伐难看不惯他愁眉苦脸,敲打道:“明天就打战,你怎么那副苦瓜脸?”
弥怒支支吾吾,好半会才慢吞吞道:“帝君托我给荧带过话。看起来她似乎要离开了。这样真的好吗?不告诉金鹏。”
这下轮到伐难叹气:“就算是真的,那也该由荧告诉他。人家小两口的事我们就别瞎掺和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金鹏他总要经历的。别说荧,我们谁都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多久,也不可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弥怒一愣,看着地面发了会呆,“我不喜欢这样。”他忽然说,像是在生闷气。
“我也不喜欢,”伐难说,“我们不都是因为不喜欢才参战的么。”
“很不喜欢,”弥怒又重复一遍,“但是,虽然总说诞生为夜叉这个种族是最大的不幸,为战斗生,因战争亡,永生不得安宁。我倒觉得自己挺幸运。”
伐难疑惑道:“怎么个幸运法?”
弥怒扭过头看她,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篝火的光亮,“能遇见大家,朋友一场,不枉此生,值了。而且你也是夜叉,我们不必离分,同进退,同生共死。”
“谁想和你死一块啊,石头又冷又硬。”伐难嗔怪,嘴角却扬起。
月色如霜,营地格外寂静,不闻虫鸣螽跃,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这份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全无睡意,起身出去透气,掀开帷幕,迎面撞上来找他的浮舍,这段时日都在各忙各的,久未团聚,五人围在篝火旁闲聊。
应达俨然一个思想家,他说到兴起,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何非要这么弯弯绕绕,何不找处洞天,所有魔神聚在一起死斗,活下来的就是胜利者,干净无害无污染,还不用他们处理残骸。左右以帝君的实力铁定能活到最后。
魈认为那样的想法很有趣,“若真那样,人类也无需保护。”
浮舍笑了,“说不定制定这场战争规则的人就是乐于看到复杂。魔神太多了,单单死不够,得彻底灭绝,分散信仰,让人类各自选择自己追随的神明。”
“浮舍,我现在倒有点担心你了,”应达说,“在话本里实力强又有勇有谋的人一般死得特别快。”
浮舍不紧不慢道:“放心,活下来的那个想必对璃月贡献最长久,我的自尊不会允许输给你们的。”
伐难全程没参与对话,看着心事重重,弥怒问怎么了,她抬起头,神色罕见凝重,“大家听我说,”她出声打断,“可能是我多虑,我刚刚去河边打水,感觉到水流的波动不太对劲,流速比昨日缓慢许多。我怀疑有士卒从上游涉水渡河,绕到我们营地后方伺机而动。”
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一群人,这会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虽未正式开战,却已处在战争中。
“敌人可能猜到我们的行动,提早埋伏。”浮舍思忖道,他大意了,以为步兵不通水性,便疏于防范。
“不该啊。”应达插嘴道,眼神兀地变得凌厉,鹰隼似的盯向暗处,“谁?!”
一发箭矢凌空而至,倏地击穿他手中琉璃杯,杯盏碎裂成片,水猛然迸发,溅得应达满头满脸。“欺负到老子头上?!”他以碎片作飞镖,不消半秒听见沉闷的坠地声响,一镖封喉。
破空之声接连响起,弩箭从东西南北袭来,如骤雨落,“小心!”弥怒立即抬手,一道岩障立在五人面前,顷刻间折断所有箭矢。
伐难骄傲地挺胸,“早跟你们说情况不对劲。”
魈侧耳倾听,即刻有了判断,“数量不多,约十三个。”
“搞偷袭?”应达摩拳擦掌,“看我不弄死他。”
浮舍按住他的手,“你来得要火烧帐篷。我们且先按兵不动。”他转头看向魈,“魈,你动作轻,尽快解决,不要打草惊蛇。”
魈点头,闪身到袭击者背后扼住他咽喉,风刃划过大动脉,血液飞溅,那人脖子一歪没了鼻息。尸体接二连三直挺挺倒下,快要砸地时弥怒接住悄悄摞在地上,应浮舍要求扮作传信兵谎报刺杀成功,上演一出请君入瓮,他一边扒拉下夜行衣,一边唉声叹气:“我就是劳碌命。”
趁两人解决敌袭的功夫,那边伐难和应达奔走各个营帐,再回来时全军已进入备战状态,止则为营,动则为阵,只等敌人中计进攻。
黑夜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掩护所有人,炮台隐藏在灌木丛,魈潜伏在亭台角落,习习微风从脸上掠过,他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伴随一声鸣鼓,一连串浑圆的生铁球蹿升到高空,炮火在魈眸中沉落,轰隆隆震响大地,火光疾驰着撕开天幕,无异于划过黑夜的闪电,直击每个人的脑海——
战争开始了。
敌方先头部队始料未及,被快速包围歼灭,浮舍劈下的惊雷宛如号角,吹响反击的信号。
战马奔腾大地震动,嘶吼声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元素力像烟花散开。整个战场充斥着白色烟雾,盔甲的反光在夜幕中时隐时现,爆炸激起的火光犹如波涛滚滚。视野难辨,魈闭目生活那段经历反而帮了大忙,听声辨位,手起刀落。
这一切正是他日后的生活,激荡着厮杀,生与死的抗争无休无止。荻花洲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仿佛就在昨天,日子过得太安稳,风轮刺入腹部时,魔兽发出阵阵悲鸣,魈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然而也仅仅一瞬,很快刺得更深,了结它短暂的一生。凄凉的惨叫仍不绝于耳,幽灵一样潜入他脑海中,细听,不过是战场上其他人受伤时歇斯底里的呻吟。
血流太多,他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战友亦或敌人的,空气愈加浑浊,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往后的战争都是这种挥之不散的难闻气味,他习以为常,他得早日习以为常。
战至拂晓时分,敌军伤亡惨重,仍在负隅顽抗,往前线大规模增运部队和军火物资,试图扭转溃败的局势。战争远非一朝一夕,交战持续数十日。魈刚从前线撤退,就要去支援下一个战壕,昨日还在和他打招呼的千岩兵,今日不见踪影,太多人还没站稳脚跟,就被死亡的洪流冲走,留下来的凝聚成更强大的集体,培育出牢固的情谊。
魈不再写信,也不提起荧,来去匆匆,泥泞带血。他又变回以前的他,什么都不去想,只专注于战斗,不停地穿梭在炮火硝烟,给魔物开膛破肚。
敌军显露疲态,越到后面越癫狂,炮火轰炸不断,密集如雨点,千岩军前进的路飞沙走石,任是山坡土岭,下一刻被夷为平地,进攻三番五次失败。
人难以穿行,夜叉组织一场闪击战,直捣黄龙,夜色下身影极快,看得人眼花缭乱,炮兵应声而倒,炮袭稍稍歇停一些,千岩军挥舞着旗帜杀出,双方陷入混战。
率领敌军的魔神是老对手,曾在大战中被摩拉克斯斩去头颅,尸首力量未消,两乳为目,腹脐为口,易名刑天,誓要屠尽璃月复仇。
魈身法矫健,直冲营地核心,顺手解决几个喽啰,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巨斧当头砍下,魈横枪格挡,银光闪烁,两人顷刻间过了数招。
刑天身形魁梧,上身赤裸,胸前两眼冒凶光,双手各持一柄利斧和一面盾牌,脚踩在地震得尘土飞扬,“尔等宵小在这作乱,谁敢上前决一死战?”
大敌当前,弥怒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个个魔神登场非要闹那么大阵仗,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们又不会怕。”
“五打一,也没见得我们多正义。”伐难道。
闲聊到此为止,气氛在应达挥拳疾冲的刹那绷紧,刑天侧身闪避,魈趁机刺向后背,他举起盾牌抵挡,弯腰躲过应达又一击,另一手斧头砍向雷球,强悍的冲击力凭空劈出一道裂痕,嗜血魔物从撕裂的空间中成群涌现。
“魔物交给我清理。”浮舍下令,“其他人掩护魈,魈,你去攻他要害。”
雷声滚滚,闪电疾走,魔物没来得及哀鸣便化作灰烬,只余下死寂。弥怒蹲在地,手抚过泥土,一根根长满尖刺的粗壮岩藤蔓从地底钻出,升腾而起,将刑天困在其中。刑天丝毫不惧,大笑着将藤蔓一一砍断,孰料藤蔓变得纤细弯曲,缠绕到他身上,先是握斧的胳膊,然后是毫无防备的胸膛,不等他挣脱,鲜红的火蛇舔过岩藤,宛如渴求鲜血的刀刃,在雷的引爆下砰地炸开,热浪和火光席卷整个空间,刑天被逼得后退好几步,用盾牌抵挡。
几乎能吞噬一切的火浪爆发出炽烈的光芒,所有人被刺激得一时睁不开眼。魈抬起手臂挡住这股强大的风,碎石擦过他的脸,小伤口涌上阵阵暖流,是水保护了他,他闭上眼,闪身到刑天跟前,风轮击飞盾牌,枪尖触到胸膛斜刺而上,朝双目狠狠划过去,霎时鲜血横流,数滴飞溅上衣袂。
“好样的!”应达喝彩,顺手送上一记火拳。
双目失明,刑天大步迈出,反被激起血性,长啸一声道:“小瞧你们了。”他双手挥出,斧头和盾牌齐向魈飞去,锋刃嗡嗡作响,应达立马将魈拽到身后,双掌全力相迎,一斧一盾如千军万马之势,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与应达的掌风正面相撞,哐当一声,盾牌断为两截,斧头飞上半空,插落在地,皎月映照,寒芒毕露。
应达被震得全身发麻,动弹不得,巨斧这时竟自动拔起,朝他胸膛射去,眼见要穿心,一股劲风横扫,斧刃擦过应达手臂,化险为夷。趁魈和弥怒抵挡的功夫,伐难抓紧机会治疗。
雷鸣电闪,地动山摇,双方来来往往,五人你退我上,久攻不下,渐渐力不从心。空气浮动着泥土烧焦的味道,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灰头土脸,衣襟沾满血,而对面单枪匹马,依然不知疲倦,看着困兽犹斗,却愈战愈勇,不死不休。
应达抹掉脸上的血污,由衷感叹:“好久没遇见这么强的魔神了。”
“看来这回要赌上命才行。”弥怒揉了揉指关节。
伐难再次将箭搭在弓上,冷哼道:“你们一会可注意点,别杀上头了,我的医疗术还没强到招魂复生。”
然而理性上的最佳选择,“逃吗?”浮舍挑眉,“换个好听点说法,技术性撤退?”
“不,我们战斗到底。宁千刀万剐,不后退一步。”魈手一挥,傩面覆于脸上,眼底燃起冰冷的火焰。
浮舍不由笑了,不是为即将可预见的浴血奋战,为魈无意识说的“我们”。
“那么,腾蛇太元帅浮舍,便前来应战吧。”
夕阳刚落,晚霞的云彩须臾便散开,银辉洒落大地,铺平每一道炸开的坑洼。战场中央,蓦地传来天崩裂云之声,像是野兽濒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
弥怒用岩障隔断空间,五人围剿刑天于其中,生死置之度外,一刻不停奋力进攻,经过旷日持久的车轮战终于将他暂时压制下。
“魈!”
弥怒喊道,一拳砸向大地,地面呈蛛网状裂开,平地起高墙,刑天拼命挣扎,被藤蔓锁住四肢禁锢在原地。
雷沿着水飞速蔓延,炫丽的蓝紫弧光噼里啪啦缠绕在枪尖,无需更多指令,魈借力翻滚几圈爬起,踩着岩梯腾空而上,借势高高跃起,臂膀用力刺下——
“死吧!!!”
伴随响彻天际的怒吼,长枪割裂莹白的光芒,从胸膛到脚,将刑天的躯体彻底劈开两半,命殒当场。
浮舍走到尸体旁,数道天雷毫不留情落下,直至化作焦炭方停住,他满意地点头,扭头冲魈叮嘱道:“记得补刀。”
魈:“…………”
不远处,应达捂着小腿鬼哭狼嚎:“伐难你别管弥怒那点小伤了!我胫骨折断腿要废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但他们互相对望,不约而同笑起来。
死去的肉体化作黑泥,污秽的大地宣告魔神的陨落。不眠不休鏖战三天三夜,清理完魔神残骸,所有人累到说不出话,魈仰躺在地上,筋疲力竭大汗淋漓,凌乱的刘海黏在额头,血要流干,头顶星辰闪烁,风吹得人懒洋洋,四周一片寂静,魈心底涌上奇妙的感觉——此刻他们正享受同一种感觉,他们的命运真正牵连在一起了。
战争一旦开始,便由不得谁结束。
大战告捷,全军未来得及休整,斥候报送最新军情,山脚遽然涌出大批魔物,不似无神智,不攻击村庄,偏针对守卫,进退自如攻守有度,似训练有素,显然有人暗中驱使,数量庞大,来势汹汹,短短半天就占据村落,后方安全岌岌可危。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浮舍冷笑,趁兵师疲惫之际乘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会是谁?他不由思考,能洞悉弱点、操纵他人思想任其摆布……梦之魔神早已死在帝君箭下,还有谁拥有类似的权能?
一旁的应达沉不住气:“我们直接应战!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未等浮舍表明缘由,弥怒摇头道:“山脚有村庄,不能轻举妄动。”
伐难眉头紧锁,“对面是不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村民皆老弱病残,手无缚鸡之力,这次只折损几名士兵,完全是手下留情。”
“就是故意的。”浮舍沉声道,“用百姓的性命要挟我们,赌我们不会离开。”
应达被弄糊涂了,“要打直接打,绕这一大圈子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浮舍反问道,“恐怕对面也清楚,同我们硬碰硬毫无胜算,如果一开始就在营地周围埋伏大批军队,一定会引起我们警觉。不如等鹬蚌相争尘埃落定再暗中运兵。方才我听探子回报,西北已经观测到敌行军,预计三万。”他头痛地摊手,“怕是过几天,我们真的要背水一战。”
千岩军主力驻守在璃月港,这次出征仅调兵八千,弹药油料等军需物资在大战中损耗大半,粮草亦所剩无几,人困马乏弹尽粮绝,夜叉纵有通天之能也寡不敌众。
应达气急败坏,一脚踹飞椅子,弥怒制止道:“应达,你冷静!”
饶是如此,他心里也有些慌,扭头看向浮舍,“大哥,你有什么办法?”若连他都失去理智,整支队伍才是真的散了。
浮舍哑然失笑,“你们平时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会遇见这点挫折就自乱阵脚急头急脸,纵使班师凯旋有何脸面同帝君说,”他镇定道,“所有人接下来听我指令。”
时间紧急,他来到沙盘前,原本策略核心是保留最大实力,稳中求胜,事到如今,不得不更改作战方针了——
“我们撤退。”浮舍说。
“说什么傻话,”应达横眉怒目,第一个嚷道,“村民被屠杀也不管?连我们都萌生退意像什么样子,回去被兄弟耻笑,让世人看笑话,现在不上也得上,被逼了也得上,还让那群缩头乌龟作威作福了?”
伐难按住他肩膀,出言劝道:“应达,你别急,先听听浮舍的想法。”她虽也不赞同放弃平民,但更清楚浮舍绝不会临阵逃脱。
“我们将计就计,”浮舍继续说道,“既然他们想突袭围攻,我们佯装大乱撤退,让他们进攻吧,诱骗他们至山谷地缝,越多越好,我来设置阵法,能困住敌人多久是多久。由夜叉去牵引敌军入阵,在内线消耗最大兵力,其余部队于外线阻击,在山顶投放巨石,用炮火削弱力量,从侧翼击杀,把他们逼到下游渡江。”
“届时以烽火为信,打开水库所有泄洪口。水淹之时,所有人务必守在高地两侧,歼灭来援之敌,至于阵中人,我自会留一条生路,摆脱敌军后,记得往生路走。”
“不要留。”全程无言的魈终于开口,“敌军势必会跟随,把阵中所有人一并当敌人处理吧,切断所有后撤的通道。”
浮舍没有直接回应,时势万分危急,他看向四人,不去幻想成功,不去奢望理解,仿佛面对一场审判:“敌人心思缜密,狡诈多疑,派小角色恐怕不会轻易上当,这是最关键的环节,我们必须选一位夜叉精锐引诱他们入阵,死守战线。”
众人皆默然,都明白这等同于有去无回的死局。
“我去。”
提议迅速得到响应,声音一贯冷然。
应达转过头瞪他:“我不同意!怎么非得选你了?一只初出茅庐的菜鸟?”
“我是最佳选择。”魈逐个分析道,神情平淡,似乎灵魂已然接受命运,“浮舍,你是主将,不可不无,伐难,你精擅水利,要去水库驻守,现下初开春,如果湖面尚未消融完全,蓄水量不足,还需要应达你火力支援。”
弥怒不悦地反对:“当我不存在?”
魈自嘲地轻笑,“弥怒,你不像我只知厮杀,远比我更适合去保护村民,单论孤军作战,你经验恐怕没我多。”
他环视所有人,一字一句问道:“你们当中可曾有谁被剥夺神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恶疾缠身,不见日月,不得光明?”
他眼神异常平静,并无激烈情绪,但清醒如利刃,让众人一下笃在那。
“我有。”魈自问自答道,“所以,让我去。”
“你疯了!”应达率先大叫,“应该我去,护法夜叉出马,他怎么都得信十足。杀一个,够他吹一辈子了。”
“不行,”弥怒否决道,“让你去才是真的没希望了,按实力该我来。”
伐难皱眉,“这个计划目标是要争取时间,你们那点命没几秒就烧光了,我去。”
魈张了张口:“我……”
“闭嘴!”弥怒也动怒,火大地打断,“最不该去的就是你,你让我怎么接受?”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每个字几乎从牙缝挤出,“我们在商量让最小的那个去送死,你分析那么多,倒是告诉我让我怎么接受?!!”
魈不敢看他,只沉默,直挺挺地站着,好像一块碑。弥怒更被这副任打任骂的倔样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又痛恨没有更好的选择。伐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胡乱擦了擦通红的眼眶,骂了一句脏话。
应达想让浮舍劝一劝轴得要死的老幺,他是首领,魈多少会听进去。
浮舍目光越过应达,郑重问道:“魈,你准备好了吗?”
“浮舍!”弥怒惊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怎么你也……”
浮舍走到他面前,“听着,弥怒,你我都清楚,魈是最合适的人选。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我的故乡早就被战争摧毁,是父母用血肉之躯护着我,让我活下来。我很早就意识到了——我们必须牺牲,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我们无法选择前进还是后退,过怎样的生活,无法选择在和平年代出生,唯有选择怎么死亡,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我们必须要为璃月全力创造生存发展的机会,一旦为一兵一卒犹豫,可能就会输掉整场战役,我们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绝不能输一次,道理就这么简单。”
“个中对错自有后人评判,今日的璃月就是建立在那样的道理上铸成。无论谁,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信念去对抗这个道理,那就不要轻易推翻一位夜叉的牺牲。”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是我身为主将的责任,一刻不能忘,”浮舍严肃地宣告,铁面到不近人情,充满信念的话语却像白昼一样清晰明亮,“我要考虑的从来不是体恤谁,而是将每位士卒价值最大化利用,让他们不白白牺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番话非常强硬严厉,斩钉截铁。与浮舍一贯温和的形象极不相称。众人屏住呼吸,被他的气势镇住。
不再有人发表异议,意见达成统一。
出发前,应达仍在闹别扭,瓮声瓮气地问道:“魈,你决意如此?”
“倾我所能。”魈颔首,全无赴死的恐惧。
应达直勾勾地看他好半会,猛然挥拳——拳风猎猎,魈闭上眼睛——却听见疼痛的闷哼,应达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这条命,我欠你的。”他愤恨道,“记得活着来找我偿命。”
最难过的人便是浮舍,当初是他挨家挨户上门求璃月人留下魈,一手栽培,授他心法武艺,还没等到嫩芽抽枝,现在又亲手选他上路。“失策,早知我当初该先教你阵法。”他强颜欢笑道。
“世事无常,眼下别无他法,”魈反宽慰他,语气并无一丝怪罪,“到时务必尽全力困住所有人,不用顾忌我。”
这般果决利落地豁出命也不知是好是坏,浮舍不再多言,千叮咛万嘱咐:“谨记,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教的了。
朝阳从灰沉沉的东方天空斜斜照过来,营帐外传来士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仿佛一声声紧迫的催促。时候不早了,魈起身告辞,似乎没有一丝留恋。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荧她怎么办?”伐难忽然问道,揭穿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
掀帐帘的动作一僵,但魈没有回头,脸庞在霞光下忽明忽暗,眼底闪着冷峻的光,半晌他开口,声音平和而温柔,又残酷至极:“她会安然无恙。”
她活着,这就够了。
伐难长叹一口气,“都不知道说你高估还是低估她。”
魈离开后,弥怒还在闹别扭,全神贯注看地形图,半天不说话。气氛僵持在那,伐难见不得兄弟不和,戳了戳他后脊背,“总要有人唱黑脸的,当大哥的不容易。”
弥怒闷闷地说:“就是知道他不容易,我才没反对。”他沮丧地低头,“浮舍训得对,战争就是战争。打过那么多场仗,我依然还没……习惯这事。”
伐难正欲疏导几句,那边传来应达洪亮的喊声:“弥怒,伐难,大哥找你们过去!”
人一齐,浮舍不多废话,“弥怒,作战结束后你去这里看看。”他用笔在地形图圈出一小块区域,“守住这几个关口,一旦发现任何妖魔逃出,立刻斩除。”
应达一下明白他的用意,“难不成你……”
浮舍没有否认,“依他的脾性,明面劝再多也拦不住,给生路也会往死路引,我私底下另留一条生路,若他能发现,找到逃生的出口,我们还有机会挽救。”
现下只能祈求魈别那么快放弃求生的欲望了。
弥怒兴奋地跳起来,“我就知道!!”
浮舍苦笑道:“行兵列阵,最忌留破绽,用兵之道,最怕心慈手软。”他没辙地叹气,“这条路就当我的私心吧,出什么问题我担着。”
天刚蒙蒙亮,火元素凝结而成的箭矢穿过空旷的荒野不停地飞射过来,落在营地,帐篷迅速起了火,骑兵从营门蜂拥而入,吼叫着冲锋,璃月军尚未集结和休整,被打个措手不及,紧急撤退,敌方不依不挠,一路追击逃亡的千岩军至涧河山谷,终于察觉到异常。
行进越深入,天气越反常,白日乌云密布,光线昏暗,迷雾渐起,强风卷起狂暴的呼啸,刺目的闪电撕裂天际,一道道紫雷自高空劈下,稍不注意闪避便化作焦炭。
为首的老将久经沙场,知晓自己是中计了,当即让队伍变换成雁形阵,举起盾牌对抗雷暴。
空气漂浮着幽绿的荧光粒子,迷雾中人影绰绰,快似风,状如鬼魅,转瞬间血溅三尺,数位士兵跪倒在地。老将不吃这套,厉声喊道:“少装神弄鬼,谁?!出来!!”
来人自漆黑中现出身形,轻盈落地。他冷冷地看向前方万马千军,目光森然而透彻,滴血枪尖直直扎入泥土,“无名小卒,魈,在此恭候。”
“胆敢往前一步者,杀无赦。”
惊雷无差别劈落,电流贯穿全身的一瞬魈险些握不住枪。浮舍当真一点仁慈都不留。他哑然,忍住麻痹的疼痛反手一勾,将扑上来的兽境猎犬生生扯开。老将铁了心要他同归于尽,死前还召唤魔物,猎犬成群结队黑压压地涌上,疯狂撕咬。
魈向旁闪躲,避开了利爪却避不开雷鸣,右臂中了一记,他吃痛,身体摇晃几下,猎犬窜到跟前,尖且弯曲的勾爪划过胸膛,皮破血流,眼看就要插进心脏——
尖刃碰上坚实的硬物,有惊无险。
魈趁机瞬移,沿路风轮无情绞碎魔兽身躯,四肢齐断。持枪狠斗一番后,兽群灰飞烟灭。他从怀里掏出刚才的保命符,那是一枚摩拉,中心受击打微微凹陷下去,金色的棱角在黯淡中熠熠发亮。实属幸运,这枚摩拉竟然挡住了攻击。
递给他的人当初朝他开心地眨眼,要把她一整年的好运都给他。
看来所言非虚。魈轻笑,他还没把这个还给她。他低头,握紧摩拉,将它收回怀中,继续向前冲杀。
突如其来的洪水奔涌而下,冲散敌军队形,水流湍急,士兵四处逃窜,眼疾手快游到岸上,然而在流水的冲击下,武器潮湿难以使用,失去火力压制的最大优势,不得不短兵相接,肉搏战。
山谷诡谲迷幻,队伍湿漉漉地前行,深陷走不出的迷宫,雷暴并无一丝怜悯,平等地降下,小兵接连不断丧命。渐渐地,放弃思考的人越来越多,见到魈宛如鱼咬住饵钩,宁愿伤痕累累也不愿松口,不去花费力气研究出口,只把他当唯一生还的希望,威逼利诱,试图借他逃出生天。
可笑,魈嗤笑,他自己都不知如何破解浮舍的阵法。
血战十个昼夜,雷鸣停歇,激流退去。夜色苍茫,魈斩杀又一只魔物,枪早已断成两半,他精疲力竭,枪杆斜插在地,抵住腰以支撑战斗姿态,像一尊雕像,手颤抖不已,仍死死抓住另一截枪,枪头饮血过多,周身环绕浓重的煞气。
青衣浸血,血珠串成一条线,沿着指缝滴落。魈失神好半会,费劲地抬头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人。他动一动脚踝,骨骼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响,他维持原地站立,等待痛苦减缓。
不甘的哀嚎、凄怆的恸哭、夜叉和千岩军的激励,种种声音混在一起,魈疲于去应付那些聒噪的话,思绪飘得遥远,放空一样散了眼神。
他以为他会想起荧,处决魔神时不想,伐难质问他时不想,现在濒死之际,终于想她了。
他害怕,怕思念压得太重,就忍不住当个逃兵回去找她。
现在终于可以想她了。
他想起初初在荻花洲时,他厌烦与人接触,不愿和她碰面,平日便靠在树干睡觉,一只手垂在身侧,她怕他掉下去,跟着爬树到他身边。他假寐,并不想理她,她便盯着他,一个劲推他,“魈,魈,魈……”好像他的名字怎么都喊不腻味一样,他被喊得没办法,喉咙咕哝一声以回应。
活不久的。他只知进食与杀戮,随时都会废掉。所有人都说他完了,更多人希望他废了。恐怕帝君也不抱期待,不然也不会将他丢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除了食欲,没有一个东西能激起他的血性。除了食欲,没有什么能让他选择活下去,去依靠,去信任。
她煞费心思将他塑形,菜肴花样百出,他被迫进食,碎了多少个盘子,吐了多少次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被瓷片割破手,他对血腥味敏感,血流淌一地,她若无其事地卷起衣袖,任由他在她手腕留下凹凸不平的齿痕。
吃过饭,她包扎好伤口后便趴在桌子写给应达的药材清单,没半会呼吸均匀,酣然熟睡的模样,他伸手摸她的骨骼,想他的监管人到底何种模样,短发,发质细软,鼻子很翘,趴着时间太长肩膀肌肉僵化。
他看不见,可在指尖中感觉到了她,柔软,蓬松,温暖,坚硬,是金灿灿的阳光。
旅行者,他听过应达如此称呼,他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手感受到微微震颤,眼睫扫过他掌心,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毫无征兆被抓包,他怔了怔。“我醒着啊。”她仰起头,脸庞贴往他指间,不闪躲,不遮掩。
他被烫到般收起手,快步离开。
“要睡吗?”她跟在他身后,笑意盈盈。
“累了就睡吧。”她说,心情很好地哼起异国的歌谣,“起不来我会叫你的。”
月光下,血流汇聚成河,如血红的镜面,魈淌过血水,抱着破损的武器,闭着眼沉沉入眠。
夜叉守在阵法出口,憔悴仍强撑起精神开始搜寻。
没有生还的可能。伐难摇了摇头,她感知不到生命的源泉,弥怒把手放在焦土,感觉不到地脉的颤动。
浮舍扼腕良久,下最后的命令,“收队,返营。”
“这个死脑筋怎么蠢到连路都找不到!!”应达骂道,眼泪淅淅索索掉下。
魈不在的日子,荧给军医打下手,支援大后方,送回璃月港都是重伤不治、无法行动的士卒,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帐篷每天进进出出,争分夺秒救治伤患,忙得不可开交。
没空哀悼死亡,确认没生命征兆便要吩咐殇夫抬走尸体,让出新床位给下一位。那些人或泪流满面、或微笑地劝坐在床边的亲人别再哭泣,生离死别的场面接二连三上演。有一位妻子,她主动揽过荧的活照顾她那肺被炸穿、瘸了一条腿的丈夫,事无巨细,不假借于人。
躺在病床上的人奄奄一息,说不出话,她舍不得离开,害怕丈夫寂寞空余时间读书读给他听。荧每次经过,总能听到朗读声,缱绻动听,那是忙碌噪声中的唯一不和谐音。
他走的那晚发高烧,脸色青黄,嘴里不住呢喃,好似回光返照,终于有力气握住妻子的手说点话,嘶哑着,颤抖着说:“你不要来了,忘了我吧。”
翌日她又来了,习惯性带一本书,见到床上陌生的面孔不由怔愣,荧喊她,她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本书送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照料。”
送完她便离开了,去的是往生堂的方向。
幸好。有一秒,荧卑劣地庆幸,幸好,走的人不是他。
前线传来最新战报,旗开制胜大破敌军,魔神灭,不日凯旋。薄薄一张纸,荧反复翻看几遍,不禁笑开,好久没做杏仁豆腐,也不知厨艺生疏几分。
虽告捷,军队归来悄无声息,并无大肆声张。抵达璃月港那日,青灯高悬夜迢迢,屋庐外围着护法夜叉,吞吞吐吐推推搡搡不肯进去,人墙似的堵住外围。
哐啷一声,水盆掉落在地,浸泡着血色绷带的红水漫延到脚边,众人慌忙转身,朝背后看去。
“谁死了?”荧轻声问道,茫然地站在那里。
“魈他……”应达开了个头便再也说不下去。
“遇难了,”伐难帮他接上,如鲠在喉,“我们找了很久,找不到……下落不明。”
弥怒哽咽地说都是我的错。浮舍摇头,是我决断失误。
荧听完,只问道:“这场仗打赢了吗?”
胜利的宣告压在喉咙,浮舍说得艰难:“赢了。”
“那就好。”荧点头,“你们没有错,不必为此自责愧疚。”
“是我害的。”她又说,语调寂若死灰,“如果我没有误判,带他来璃月港,魈他现在、”她顿住,不愿将余下的话说出,“他命不该如此,如果必须有一个人为此负责,那个人只会是我。”
回去时,荧谢绝众人陪同的请求,她想一个人走走,只希望一个人在黑暗里走着,最好谁都看不见她。
那真是最精彩的一场战役。敌人全军覆没,己方死伤数千,仅有一名夜叉不知所踪。
不归人皆是亡人。摩拉克斯沉默地听完汇报,安排工匠立纪念碑,将全部牺牲者名字雕刻其上,教后人永不忘记。
他亲自书写阵亡名单,他记性很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记得每个不灭的理想,笔锋刚劲,深刻入骨。
写到一半,被拦住。
“不要写他的,”荧说,眼眶泛红,“摩拉克斯,不要写他的名字。魈没有……”心中的刺痛让她没办法将那个字吐出,“他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未来?”摩拉克斯暂时搁笔。
荧摇头,“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一周过去,魈没有回来。
荧从辎重兵那里收到他出军前写的信件,平日少言少语,这次却写了满满一页,她仔细地、一字一字缓慢地看,直至看到最后一句,噗嗤笑了。
「无论征战多远,我定会平安凯旋,莫听他人胡说。」
既然他说其他人都在胡说,那便是吧。
又是一个月,魈没有回来。
回去俨然深夜,屋舍熄灭灯光,唯剩路灯形影相守,温柔的颜色像魈每夜给她点起的炉火,夜风簌簌,荧独自走在小道,这些日子她披星戴月,四处贴寻人启事,冷风掀起一角,她用手按住,补上浆糊抚平。
她出神地想,不知道魈此刻在做什么,受没受苦。
摩拉克斯警告她时间所剩无几,秘境越来越不稳定,地脉流通的元素力失序紊乱,入口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他提前测试过,内里并无危险或异样,于现世的人那只是一道普通的功能性传送门,通往蒙德雪山一处无人之地,恐怕只对旅行者生效,无论是真是假,再不抓住线索,回到未来的机会稍纵即逝。
荧摩挲着魈第一次送她的礼物,血晶在她的净化效果下晶莹剔透,和护身符摆在一起,一红一绿,流光熠熠,像宝石光彩夺目。
她下定决心,敲响摩拉克斯房门。
“我不会回去,”她决绝地放话,“没找到他之前,我绝不回去。”
荧找浮舍要来地图,每日早出晚归,去下游找,逢人就问。应达撸起袖子帮忙,凭印象画了厚厚一叠寻人画像交给荧。
荧感谢地接过,她摊开,一下愣住。应达画技水平有限,画上之人脸颊深凹,嘴唇凸起,眼眉轻佻嘴角斜飞,五官扭曲成一团,四不像到抽象。
“魈……”她低喃道,指间划过滑稽的线条,“他应该更好看的。”她忍俊不禁,笑着笑着眼泪流出。
“魈他真人更好看的。”
眼泪滴在宣纸,晕染开墨迹,画像全毁,应达不敢出声,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啜泣。
“我来画吧。”荧擦掉眼泪。
她怕,再不画,真的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得。
这是战争,生死无常,只有荧忙着找人,弥怒看她灰头土脸,心忧嘴拙,憋出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被伐难骂,你几个意思,人刚走就要她移情别恋。
话音刚落,她就捂住嘴,这话更不会安慰人。
荧大方地一笑置之,说没事。
她心底清楚,所有人都认为魈死了,于心不忍,陪她做这些无用功,皆是安慰的表面功夫。
“没关系,”荧说,“找人我早就习惯了。”
以前是哥哥,现在多一个魈,她早就习惯了。
魈睁开眼,天色大亮,暖洋洋的阳光充盈整个房间,四周空无一人,他环顾室内,是村庄随处可见的简朴陈设,窗棂挂着晒干的药材,旁边摆一张黑色长桌,擦得明光锃亮,桌上花瓶插着数支清心,散发着淡淡清香。
魈尝试撑起疲软的身体,翻个身也好,四肢不争气地化成一团软绵绵的豆腐,使不出任何力气。他徒劳地抗争一阵,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前成功让手动了。
他刚坐起,一个白裙少女推门而入,她身后背着竹编篓,长发如泼墨,用木簪随意挽起。她放下药草篓子,擦掉手上的草屑,手支下颌笑着瞧他,“你醒了?”
魈并不认识她,下意识问道:“你是?”
这里又是哪?他怎么到这的?大脑突突刺痛,魈脸色发白,一思考就头疼欲裂,过去朦朦胧胧披着雾,他杀了太多敌人,被业障侵扰又做了太多梦,梦与现实混淆不清。
对面那人赶紧递过早已备好的一碗药,“喝吧,你脑颅大出血,现在还是别想太多为好。”
魈沙哑地道谢,接过来却不语,盯着碗里漂浮的褐色渣滓,迟迟不入口。
喝或者不喝,这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