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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甘

Chapter 13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他梦到火焰。

有关那段日子的记忆总是东缺一块,西漏一块。他记得自己流血、无止境地流血、耳朵里全是血流的冲刷声。先是寒冷、然后是酷热,深入骨髓的痛痒,他猜想自己涕泪满脸时大概不会有多好看。他重伤未愈,失血过多,这一切足够带来谵妄,没有人起疑。

王星睿说:“促成何浩佳在做的盘算;必要时,为何浩佳死。”他没想到这两句话是同一回事。

当今等一把趁手的利刃开锋,而王星睿乐于递上一柄。要拿世家的血喂刀,便只有王陈周徐四姓的人头才入得了他的眼。至于何浩佳和他视作性命的家业,不过是块不值钱的磨刀粗石罢了。那一刻黄馨为维护王星睿而出手,自己为王星睿的命令而拼死相护。却是双剑透胸之后,他才意识到何浩佳所说他相熟的那人,不是"风言",而是"离开"。

他豁出性命保下何浩佳,才得知这条命必须再了结在他自己手里。

 

——林迟青惊醒,汗流浃背地翻下床来。

 

是梦?

……梦中叠梦。

在东坊偏房醒来似乎还只是前一秒的事。

“……”

他惊醒时旧伤一阵剧痛,膝盖刚在地上磕麻了半边,撑着手不敢乱动。熟悉的反胃感在一次吸气间没过了他的头顶。反胃、然后是心跳,这次先抵达的是热量,从眼眶到内脏烧灼着翻卷焦烂萎缩起来。与此同时他在流血,吱吱作响地咕嘟嘟地突突地顶着他耳膜像口沸腾的井,那两个月把疼痛和饥渴间的界限抹得模糊不清,他几乎无法分辨这深不见底的空洞是被什么——葫芦。葫芦瓤。它滴滴答答淋淋漓漓,你止不住它,但可以——拧干。他低头去看,自己胸腹大开,手指间温热湿漉地挂着半截捏碎的肝肠。

                          “小林。”

背后迷迷糊糊的有人也被弄醒了,含混道:“……林哥?怎么了?”

他飞快地眨眼,花了好几息才把三魂六魄塞回身体里,屏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没事。”

这是周府大宅。他是周家外院管事。

 

几日前他才跟周希言说了不准在周府乱跑,于是把他又拎回了自己房里。只是周希言想打地铺,他不准;他想打地铺,周希言又不准,折腾到最后只能隔着一张床两头遥遥入睡了;前几日还好,昨晚周希言终于忍不住蹭过来跟他挨着,小动物似的,非要和人挨挨挤挤地团在一起才安心。只是身边一躺着人,他梦里光怪陆离的又全是些死人的影子,一惊醒发现背后有人,差点没攥了枕头下的匕首给人捅个对穿,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才稍微清醒半边,只觉得后怕。

“……林哥?”

声音就在近前。周希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合衣下床来了,正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瞅他。

“……我、”他开口时几乎失声,连忙清了清喉咙,才继续道,“……我没事。这几天委屈你。”

周希言笑笑:“我哪里委屈?说了是我幸运,他人求都不得。”

他见人似乎没什么大碍,便转头又去把那把阮咸取来抱着,悄悄拿了护弦的油脂来擦。自从上月从雷煜嘉刘念那儿受赠了这宝贝,他便恨不得时时刻刻抱在怀里,要不是怕翻身时压着碰着,多半是还要抱着睡觉的;他这辈子还不曾有过情人,就算有了,也不会比这对待更悉心娇贵了。此时还差几日十五,阮咸向人怀抱照人圆,遥遥地与月亮相对。周希言仔细保养完一轮,指腹虚抹过弦,终于忍不住拨了两下。

隔断立刻被人“砰”地拍得一震。

周希言缩缩脖子:“……噢。”

“……”林迟青笑道,“……你可收敛着点,别让人大半夜破门来打我。”

 

他才刚笑出半声,胸腔震动,又带得旧伤一阵抽疼。那处伤势早已愈合,他看都不用再看,心知不过是又一轮幻觉而已。

那双剑原本冲着何浩佳心口,他身量还没长开,扑过去挡,只从他左侧锁骨下边对穿。而后那支去而复返的弩箭,匆忙间势头微减,便不至死……恐怕也是黄馨先以近战武器发难的原因。以往他们几个走敏捷路数的总被丢去给离开当靶子,他若是直接张弩,自己还有七成把握把箭矢格开。

……换作任何人,哪怕是徐政枫来到当场,可能都不及他反应及时,又距离够近;天上地下,便只有他一人,能在当时当刻挡下黄馨那一记杀招。巧合至此,倒不知道谁比较可笑。

“……”

他此时头脑稍微清明了些,才觉得自己好好的床不躺跑到地上来有些狼狈,于是拍拍灰尘整整领口,刚一回头,却见周希言正恋恋不舍地抱着他那把宝贝,既不敢再弹,又不舍得睡觉,只是默默盯它盯得缠绵悱恻,巴望着这会儿能出去找个偏僻角落练习似的。林迟青又好气又好笑,拍拍枕头示意他快点回去躺好,却听他小声抗议:“我睡不着!”

“……又怎么了。”林迟青叹气。

“我……一想到过几天便要跟那个从没见过的徐家小姐成亲,就再见不到你们了,觉得难过。今早长生又说我走运,叫我别忘了他们,可我又不认识徐家小姐,她再漂亮,万一是个恶人,又万一徐家人容不下我……”

“……你睡吧,别胡思乱想。”林迟青道,“徐氏如今势弱,下人里有心思有手腕的大多另投了主人,你乖乖的不得罪人就好。……等你安顿下来,要是刘小公子和长生他们能出府了,我带他们去找你。”

周希言整张脸都亮堂起来:“真的?林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林迟青又拍拍枕头,“睡吧。我对你不好。”

“怎么这么说?”周希言一边钻回被窝里,一边道,“你对我很好。刘小公子和长生他们也对我好,但是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不一样的。……你不睡么?”

“我出去走走。”林迟青随手给他把被角往里掖了掖,“……算了。你要是记着我对你好,便听我的话。日后别人叫你听话,可以假意顺从,却不能当真听了进去。——我要你听话,是要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听明白了?” 

……

 

夜深。 

徐府外墙一角,一个人影落地,顷刻间就被守卫团团围住。那人一袭夜行衣,向守卫亮出掌中印信,却是明晃晃一个“周”字。 

回报的家丁退下去了。徐珮瑄把笔杆往门口一丢,简直烦不胜烦:“……又是周家的?白天不是来过两轮了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你们这些姓周的姓王的姓陈的一天到晚翻垣逾墙,拿我家当个大花园儿乱逛。欺负我好说话,我妹妹可还没出阁,你们这群五大三粗乱走乱逛的把她冲撞了怎么办?我跟——”他骂骂咧咧地抬头,和面前刚抬手行了礼的青年对上面,一愣,话音停了。

“……徐公子?”青年歪歪脑袋,“公子倒不像刚起。本来就醒着,不算打扰吧。”

“……”徐珮瑄笑道,“噢。”

“此行是为我家主人日前所说之事……”

徐珮瑄打断他:“你原来是姓周?”

青年一怔。

“「林迟青」。”徐珮瑄乐道,“倒真有这种碰巧。——我问你,何家怎么回事?”

 

 

“……”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人。

林迟青顿了顿,手往腰间移了半寸,才又抿抿嘴唇,笑道:“倒怪我结交太广,不知是哪位好友神通如此,竟把我姓名递上了徐氏案头。污了公子眼目,还得我先赔不是了。”

“客气什么?”徐珮瑄也笑,“回答呀。”

“……”林迟青诧异道,“何家,说的是沅城何氏?……那手足相残的惨案,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听人说起。听公子意思,怎么其中还有蹊跷?……却又干什么来跟……”

徐珮瑄根本不听他说完:“——不说是吧?”

只听几声机括异响,四下窗格豁然大开,月光映出东南、西南各两个弩手,箭尖森森地直指着内室中心。这阵仗哪怕是只飞蚊,不出半步也该射成筛子。林迟青左右望望,心道这辈子还真跟玩弩的犯冲,一边从善如流地抬起双手,以示无辜:“……这又是做什么?问我问题,如实相告又要动手。”

徐珮瑄冷笑:“不说也好,一根指头分成四截轧,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周老头子送你来试探我,我倒要问问他从哪个坟头刨的何家近侍,也指条明路让我刨刨。——怪不得半夜才来,我猜也是。阴间人做不得阳间事,哈!”

“……公子好急的脾气。”林迟青叹了口气,“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这嘴边口口声声、翻来覆去,挂着的都是周家主人……我说我家主人有事,却也没说他用的就是这‘周’字印信。”

徐珮瑄眯起眼。

“……那事归根结底,倒还真与沅城何坊有关。”林迟青道,“……公子若不急着跟我翻脸,早该听到了。”

“……”

林迟青在心中叹了第二口气。

方才月光入户,竹影偏斜,映得两侧墙壁雪亮。他四下一望,才终于想起这内室摆设究竟是有哪处眼熟了。

 

他伸手入怀时,清晰地听到不远处弩机上弦的声音。林迟青只是听若不闻,从怀中径自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着的物事。解开来,又是一层油纸,密密匝匝两层,再揭开才见是个玲珑漆匣,婴孩拳头大小。他打开以示无毒、未设机关,才递到徐珮瑄面前。满室异香迸了两人满怀。

“……”徐珮瑄摇头道,“上品胭脂,极品调香。无愧是域内第一香坊。”

他被方才那两句话稍缓,还是神色不耐,郁气积在眼尾。

“公子不认得这百年来仅经沅城何坊、专供御用的兰花结香,如今该认得了。”林迟青手腕一翻,把小匣“嗒”地合上,露出底部“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八个小字,“……不过我听说汶城四姓,便是徐氏一应用具最为讲究。其中堆漆隐花的工艺,堆漆堆的是八字家训,隐花隐的是族徽印纹,一人一印一件一套,从不外流……”

徐珮瑄一笑,流畅道:“——却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把赝品仿出八九分灵动。便多谢小兄弟将这小匣留下,等府中考察工艺,找出造假手段,必有回报。”

他这是铁了心嘴硬,不见黄河不死心。林迟青也回以一笑,却扭头另起了话题:“……公子方才问周何两家,想来问的也是近日那桩大事。……说来有趣。世家立身之本,无非是血脉相融、枝蔓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周家那位长女好端端一十九岁,反倒跟自家结了深仇大怨……”

“是大义灭亲、难徇私情。”徐珮瑄纠正。

林迟青笑道:“她那投状揭发自己父亲的本事,光为了大义灭亲可做不成。”

“哈。”徐珮瑄道。

他二人一言一语,是都对此案心知肚明了。那状书一共七节,前六节尽载自家腌臜桩桩件件林林总总,末尾一节,才是控告汶城周氏勾结世家数姓谋反;天翻地覆,竟然放在最后。林迟青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她状书里,分明记的是‘世家数姓’。上边按图索骥,却只查得出周何两家。怪只怪事发后不久何坊残部便遭了窃贼,把一应账目记录连夜点了一把大火,库房尽毁,便断了线索……好在当今国运昭昭,搜查沅城废墟的队伍近日回转,此案便有了转机。”

徐珮瑄豁地起身,正要说话,又被他下一句出口打断了。

“……我家主人自然信任徐氏清誉,此事与公子绝无半点牵涉,至于这何坊避火隐秘处搜出的贡香漆匣,不过是巧合而已……可这调香一术,颇有讲究。主香愈是罕见珍贵,便愈无法与配香琢磨圆融。若要再混些脂膏,难度不仅翻倍,是十数倍不止;至奇楠一档,若非顶尖香师为特定容器材质大小斟酌用量、悉心炮制,成香不仅数日便散,气韵更是荡然无存……”

四下箭尖还森森映着月光。

“……而这胭脂成色……”他一乐,“却不知道审理此案的大人们怎么想了。”

“……”

徐珮瑄不作声。

“说来也巧,这几日众官兵舟车劳顿,还未将这收获上报呢。若公子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另有冤情……”林迟青笑吟吟地拿指节叩了叩桌面,“那咱们就该再……坐下来谈谈。”

“你说是不是?”他道,“——陆六公子?”

“……”

徐珮瑄扶着桌案,定定地和他对视了几秒。

然后慢慢、慢慢地坐下了。

 

掌中那小匣棱角圆润,触感温和,被体温捂得几近柔软。林迟青看都不看,心里简直有股荒诞快活的气息直升到头顶,顷刻便要咯咯地笑出声来了。他没出声,只是猜测自己再次开口时,表情多半快乐得有些古怪:“……公子愿意好好谈谈,那便再好不过了。”

“废话少说。”徐珮瑄靠进椅背里。

“噢。”林迟青一乐,“那便先从废话说起吧?”

他往徐珮瑄身后抬抬下巴。

“……两年前沅郊山中所劫之物,公子打算什么时候物归原主?”

他所指的方向,是缘墙而立的半扇博古架。右上角小格中,月色映得隐隐有金光一闪。

 

TBC

 

 

Notes:

本章出现的真名注释:
*徐珮瑄=Freefeel=B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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