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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魄的锁链牢牢钉进剑刃内,携着力量不断收紧,如同荆棘刺进皮肉。雷莫尼亚发出一声刺耳的高鸣,定在了半空中。
“你的话我们已经听腻了!”
我的话?
我说了什么?
雷莫尼亚的剑刃在血链下嗡鸣着,像是万千獠牙磕碰摩擦,她的意志原本正发出尖锐的嘶叫回荡在破碎的大厅,穿刺、砍断、切碎、解剖、撕裂——而你又在说什么?!
击败了瑞文崔斯永恒主宰的叛徒王子走到她面前,高昂着头露出与他的创造者酷肖的面容,打断了她的指控与辱骂。燃烧的黑夜中断了。他的脸、他的头发在此刻苍白到骇人,如同岩石或者罪孽之银,白得仿佛在发光。域间第一个汎希尔,他那副古老尊贵的身躯映照在她剑心榴石中,形状扭曲古怪。
一双在猩红中点亮了灿金的双眼。
他的眼神就是他的敕令,雷纳瑟命令她住口。
你竟敢——
她的剑身在惊愕中猛地震颤了一下,然后不知为何真的顺从地沉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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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叫雷莫尼亚。”
意识打开的瞬间,首先贯穿了那份黑暗的是一连串陌生的音节。围绕着“雷莫尼亚”这个词,有什么攀附其上并迅速延伸了出去。“我”,“应当”,“名叫”。她接纳了那些概念并转化为声音,第一次发出话语。
雷莫尼亚。
似乎早已在深处潜藏了千万亿年,哪怕任何一个概念都不应当存在于这里。但她从诞生的一刻便已拥有了——或者说继承了——这全部的一切。知识,语言,印象,以及意志。或许这得益于她高贵的、与众不同的诞生方式。
是瑞文崔斯的首生者、血祖、黑夜獠牙之王,亲自用铸造原初汎希尔的方式造就了这把剑。
戴纳瑟斯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几分钟前才诞生的魔剑自称为雷莫尼亚,此刻剑身上萦绕着浅淡的绯红灵魄,是他自己灌注进去的力量。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一丝错觉,觉得是这把剑已经开始自行吸收空气中的灵魄了。
“雷莫尼亚”。这实际上是个不错的名字,他甚至觉得如果让他为她赐名,大概也就会起这个名字,因为她是用当时铸造雷纳瑟剩下的腿骨制成的。如果方才他没有走神、没有顺势完成这场铸造仪式,让她好好地作为一个汎希尔女性诞生,她本就该叫雷莫尼亚。
戴纳瑟斯有些不悦地轻轻皱起眉头盯着她。
剑刃轻巧地在空气中悬浮,时而上下翻转。划开空气是一种微妙的体验,通过切割气流和其中肉眼难辨的灵魄微粒,雷莫尼亚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黑暗逐渐变得清澈透明。她开始感觉到自己——自己的每一个构成部分——剑刃,剑格,剑柄,还有嵌在中央的宝石。一切细碎的“感知”都汇聚在那里,编织成完整的图像。
她是一把剑,这是确凿无疑的。真新奇。
连这“新奇”的感觉都很新奇。
雷莫尼亚发出了一阵笑声,这让她面前伫立着的人倒退了一步:吃惊,或许这就是吃惊的情绪,她感觉到意识中有一个部分在凸起,将这个判断送到黑暗的表层。
“你能看到我。”自称为戴纳瑟斯的人用陈述的语气说出了疑问句。
看?意识中有一系列关联的概念,比如视觉、双目、图像等等,以快到难以察觉的速度闪过。眼睛……她没有眼睛,但倒映在宝石中的图像完整地映照在意识中,她认为这也算是“看”到了。于是她回答:“是的,我的主人。”
我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刚刚在发声,但我又没有咽喉。这真有趣。
这就是“意志”吗?
她想。
戴纳瑟斯仔细审视着雷莫尼亚的剑柄宝石,猩红中游移着一丝烟影。这并不是他注入的魔法,更不可能是灵魂——这一次他根本没有分出自己的灵魂,而是按塑造纳斯雷兹姆人的方法编写了智能程式。到底是什么呢?
……但不管是什么,雷莫尼亚刚刚称呼自己为“主人”。这就说明,他赐予她祝福的那段言语中所蕴含的力量开始生效了。她将臣服于他、为他所用,向一切胆敢反抗瑞文崔斯意志的狂妄灵魂宣战,因为他是她的创造者、主人,瑞文崔斯的主宰与神明。这是神的旨意。
她接受了他给予的命运,没有反抗。这才是最重要的。
“您是要我为您做什么呢,主人?”雷莫尼亚咀嚼着被刻在意识深处的那段血契,一边好奇地升到闇临圣所的高处、盘旋在穹顶附近,一边有些散漫地询问自己的创造者。“向狂妄灵魂宣战”,这个命令太过抽象、太过——对她而言太陌生了,什么是“狂妄的灵魂”,什么叫“宣战”,她神赋的意志中没有预先放置好这样的概念。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剑锋不由得轻轻颤动,一股或许应当被称为“干渴”的感觉存留在那里,不知道是从外界附着上去的,还是发源自剑刃深处。她只能先仔细地将意识中确定无疑的东西排列出来:我诞生了,我突然获得了生命,我拥有力量和锋锐的剑缘,这些东西是我的属性,被集中在“我”之内。
怎么会这样呢?我是哪里来的?
我是被那个家伙创造的。
“嗯……简单点说,我要你杀死这片土地上与我作对的人,以及保护我。”戴纳瑟斯摸着自己的下巴。
“永远?”她灵活地翻跃过悬吊在穹顶正中的吊灯,每一次运动都能够愈发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存在这个事实。一个词从意识的海洋中打捞起来,她思索着这个词汇,这才发现她已经使用过了“刚刚”、“过去”等类似的词语。
戴纳瑟斯又一次感到了吃惊。“很好,你已经有了时间的观念。”他赞许道,“是的,永远。”
“那么,如您所愿。”意识更加清晰了。她兴高采烈地削下一根蜡烛的烛头,爽快地回答。
我会保护您,我的主人。我会永远保护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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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里,雷莫尼亚的意志在茫然的惊恐中猛然苏醒,如同人从梦中睁开双眼。
她的意识之前进入了强制休眠。
为什么?
雷莫尼亚努力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每当她的思绪意外封闭,再被唤醒时总会遭遇短暂的混乱。就像刚才,她储存的记忆场景不受控制地以片段形式自己呈现了出来,不管她怎么搜索梳理都只能在自己刚刚创生的回忆中打转,遑论分出功夫放到外界、辨识她现在身处何方,泼洒在自己剑刃上的闷热黯淡的烛光又到底源自何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从黑暗中捞出了几条有用的信息:距离她的创造过去了千百万年。现在纳撒亚城已经被雷纳瑟和他的盟友攻克。主宰和她,和他的军团……“失败”。
他们失败了。
一个令她恐慌的碎片在意识中闪过。雷莫尼亚立刻让自己的思维往深层聚集。越往深处凝望意识领域的黑暗就越浓重,她不断下潜,终于抵达了诞生时就已经设定好的核心之域的边界。精密的魔法护盾构筑出了一个卵型的空间,在这嵌在深渊之底的卵壳中有黯淡的、不易察觉的猩红光线缓缓流淌。
她的主人,瑞文崔斯之王,首生者戴纳瑟斯。战斗到最后汎希尔之王的灵魂精华被她吸收。如今他那消耗了太多力量的灵魂此刻正在那里沉睡着。他们失败了,但主宰最重要的灵魂核心没有大碍。
雷莫尼亚的精神终于放松了,慢慢舒展开去,一边将自己体内贮存的海量灵魄供给向那个卵壳,一边重新思索起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闇临圣所中发生的一切镌刻在所有回忆序列的最近处,只要她想便能观看宝石记录下的一切。她仍然记得切开真正“活人”血肉的触感以及黑暗燃烧的层次,赤红秘术师的唱诵,她自己的笑声,许多许多的镜子。她记得那些戴罪的生灵如何以令她作呕的身躯爬向主宰,在猩红的漩涡中洒下了……血……灵魄……
主宰那时睁大了双眼,向她的剑柄伸出手。
她记得他确实伸出了手。她不太记得是怎么将主宰的灵魂精华吸取到体内的,那时她的剑身在颤动中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痛,似乎只有一闪,她用自己的剑刃迎向他,然后他便在红光中崩塌。
主宰的第一个造物,原初汎希尔之首,雷纳瑟王子。是他率领叛军攻入城堡,击败了主宰,还用灵魄锁链缠住了她。正是受到那些深深打进剑身的血魄长钉的影响她才会陷入昏迷的。好在她终于苏醒了,在叛徒们将她的意识撕开并找到主宰灵魂的藏身处之前。
现在她无法动弹——最表层的意识已经沾染了血魄长钉中注入的魔法能量,贸然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思维和行动可能会损害她的心智,眼下蛰伏在心灵深处,她的头等大事就是让自己的意识领域更加牢固,保护好主宰这份仅存的精华。等主宰的力量恢复了,她一定会第一个宰了雷纳瑟……雷莫尼亚默念着,一边让自己的意识漂浮着轻轻落在那个卵壳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雷纳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罪殒城深处的秘室里,十二位黑暗术师正紧张地监控着法阵中被灵魄锁链束缚着的雷莫尼亚。她自从在纳撒亚被捕获后就没了声息,只是顺着法术力场温驯地漂浮在半空,时而因被气流吹动偏移位置而扯响镣铐。没有人知道这把可怕的剑什么时候会苏醒,因此现在雷纳瑟王子带着德瑞文将军和希奥塔公爵亲自到场,所有术师都松了口气。
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至少他们不会是首当其冲的了。
“雷莫尼亚醒了吗?她说过话吗?”雷纳瑟走到一个罪殒城术师面前。
“还没有,殿下,但刚刚我们监测到了一点灵魄波动,应该快了。”术师毕恭毕敬退到一边,让王子走到那把剑面前。
戴纳瑟斯残留在瑞文崔斯的意识体已经被他们剿灭殆尽了,然而这里还有最后的一部分——雷莫尼亚吸收的是所有那些意识投影产生的根源,戴纳瑟斯真正的灵魂精华。
主宰现在就在这把剑里。
雷纳瑟抬起手,人们才发现他不同寻常地戴了手套,还捏着一块闪烁着金光的小小裂片。那是癫狂圣所的采集者在余烬的荒野采集到的圣光残片。光是凝视着它就已经让汎希尔感到不舒服,有人忍不住偏过头去,而雷纳瑟则若无其事地将圣光裂片举高,按到了雷莫尼亚的剑格宝石上。
“滋”的一串细响,裂片在接触到极恶的赤红宝石的瞬间蒸发成一缕轻烟消失了,伴随着的是一声漫长的、压抑着痛苦与厌恨的呻吟和低笑。
她醒了。
“雷纳瑟王子。”女人的声音从受缚的剑刃中传出,“你非要打扰别人的美梦吗?”
雷纳瑟礼貌地微笑:“欢迎醒来,雷莫尼亚。你和戴纳瑟斯那压迫万民的‘美梦’早就破灭了。”
不知为何王子今日没穿他那身橄榄绿的软甲,而是着一身暗灰色的审判官短袍,在赤橘色烛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和他的创造者有几分……神似。在纳撒亚的灯火中她曾经几次目睹过门廊中走过的雷纳瑟,她熟悉这种相似。
也痛恨这种相似。
“让我们长话短说,雷莫尼亚。你吸收了戴纳瑟斯的精华——现在,我要你把你的意识打开,让他面对我们。”雷纳瑟摘下手套往身后随手抛去。由于站位角度的关系希奥塔公爵下意识伸手捞了一把,但在接触到布料的瞬间又立刻难以忍耐地把手套塞进了德瑞文将军手里。
他想命令她?
雷莫尼亚发出一声讥笑。她回忆起之前雷纳瑟站在观测厅里的傲慢宣言,佯装不解:“啊,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记得你说要用那个叫吉雷利的纳鲁来对付我们——来对付主宰呢?来啊!他现在就在我之内,在我的剑刃深处。你们放马过来就是了。”
“我知道你没有直接将他的灵魂放在那里,你现在还能说话,就说明你的意识现在还主导着你的躯体。”雷纳瑟蹙了蹙眉头,山根处挤出几道褶皱,“你给他制造了屏障、把他藏了起来。别以为我没有发现。”
要是她不解除自己意识对自身的主导权,那么吉雷利的圣光就只会照射到雷莫尼亚而不是其中的戴纳瑟斯,他们就没办法真的困住他。雷纳瑟啧了一声,伸手穿过血魄屏障,握住雷莫尼亚的剑柄。戴纳瑟斯的武器配合自己的体型而打造,雷莫尼亚与雷纳瑟几乎一般高,他需要费点力才能抓紧她。
雷莫尼亚颤动了一下。雷纳瑟正从手掌向她注入法术,那种法术序列钢钉般缓慢又沉重地打进来,而后化为荆棘般的网络,试图向她的意识深层收紧。雷莫尼亚本能地在意识深处掀起抵抗的黑潮,将那片网向外推去。
“我可不会出卖他!”雷莫尼亚发出刺耳的吼叫,“你们这群叛徒,休想再伤害主人!”
“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把他交出来!”
她怎么还有能量抵抗他?!这就是戴纳瑟斯所赋予她的力量吗?
雷纳瑟又使了几分力,表情变得狰狞了一些,锋利的獠牙从嘴角龇出。他眼中的猩红更加浓烈,几乎盖过瞳孔深处金黄的光点,这让他看起来与戴纳瑟斯更像了。雷莫尼亚发出一声尖利的抽气声。
德瑞文将军与希奥塔公爵原本一直在后面默默看着,此刻见雷纳瑟和那把剑僵持在一处,也不由得想出一份力。公爵率先笑容可掬地走上去,询问着是否要自己帮忙。
“滚开!臭疯子!”她大声叱骂。
希奥塔啧啧:“我就知道支持主宰的家伙大多不太礼貌,真叫人难过。”他开始吟唱自己的秘术咒语,试图帮雷纳瑟一把,但没料想雷纳瑟也喝住了他:“等等希奥塔!你别过来。我没问题。”
一股难以言说的微妙的寒冷突然从她的黑暗浪潮中崛起,如同一块巨大的浮冰,将他猛然撞开了。雷纳瑟被对冲的力量震得倒退了几步,雷莫尼亚也在屏障与锁链下剧烈摇晃着。
“你们这群卑劣的叛徒、懦夫!只敢锁着我——要我放出主人?!有本事就把我的锁链也一道打开啊!你们这群臭虫、躲在泥巴里的蛆、该死的鼹鼠!你们的城迟早有一天会倒下把你们都压成肉酱!放开我!我要把你们的肚子都剖开、用你们自己的肠子吊死你们!我会把你们切碎、撕成一条一条的!肮脏下贱的蠢货垃圾!”
她用惊人丰富的词汇滔滔不绝地辱骂着在场的所有人。有几个术师忍不住捂上了耳朵,试图屏蔽那沙哑尖锐的叫嚷。
雷纳瑟被她这副态度弄得十分恼火,对术师们留下一句“看好她”,转身就要走出秘室。但在他即将拐出房间时,他忽然又停住脚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种寒冷还残留在掌纹中。
说来奇怪,过去他的确曾经体验过这种寒冷。在戴纳瑟斯的阴谋尚未揭穿,他还是纳撒亚忠诚尊贵的王长子时,他曾几次在庭院中偶遇过戴纳瑟斯和他的剑。每当他望向雷莫尼亚剑格中央的宝石,都会有类似的感觉。但与其说是冰那样凝固的寒冷,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地流动着的冷意,潜伏在他的皮肤下,缓缓拂过红宝石熔炼的血管。
有什么东西把他和那把剑连在了一起。
雷莫尼亚骂得尽兴了,终于长哼一声安静下去,此时她感知到雷纳瑟又冲自己抬头,不耐烦地重新端起迎战的架势:“哦,怎么?你还有什么胡话要讲?”
雷纳瑟用一种奇怪的神色打量着她。
“你是否……”他顿了顿,“曾经是我的一部分?”
没来由的提问引得周围几位侍卫侧目,就连德瑞文也用短促的鼻息哼出疑问的腔调,石头在暗处摩擦。
雷莫尼亚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两声,毫不掩饰扳回一城的愉快:“我以为主宰早就告诉过你了呢。原来他一直瞒着你呀,‘王子殿下’?”
雷纳瑟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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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五天,雷纳瑟时不时就会独自到秘室来。他换了一种比较平和的交流的方式,但目的无非是让雷莫尼亚自己打开她的意识领域,让他和他的手下直面尚未恢复力量的戴纳瑟斯,而不必将稀缺的灵魄浪费在破解雷莫尼亚设下的重重屏障。
这么选择在一定条件下或许是正确的,毕竟瑞文崔斯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而灵魄眼下更加吃紧。
前提是主宰的力量没有恢复。
雷纳瑟应该也明白,凭他的法术无法一直压制戴纳瑟斯,最近他来的频率越来越高,大概是想在自己的封印耗尽前将主宰转移到圣光下受刑。但他不知道的是,雷莫尼亚一直在将贮存的灵魄注向主宰还在休眠的精华。她在创造之初就获得了极巧妙的结构,灵魄的吸取和储藏分别在两个层面进行,后者藏在剑刃深处并直接与她的意识相连通。从表面上看,她现在似乎没什么力量,缠在剑身上的红光寥寥——这是很好的伪装。
为什么背叛他。他背叛了瑞文崔斯。
凭什么审判他。这是公义伸张之道。
是什么的公义。勾结渊喉就是这个下场。
你并不理解他。我不需要。
千篇一律,反反复复,她开始好奇他是怎么靠那么几个瘠薄的理由支撑起了整场荒唐起义的运作的。
让他与我对话——不。
“说来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你可真是悠闲啊,王子。”
谈话,或者说争执,在午夜中央抵达了一个奇特的节点。雷纳瑟似乎说累了,而雷莫尼亚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没用过的侮辱性词语,暂时的和平突然悬垂到他们中间。如果无视雷莫尼亚身上的重重枷锁,这副景象简直像是雷纳瑟在观赏一件奇异的工艺品。
他没有回答,但她觉得这几天他们见面的次数比过去千万年在主宰的庭院里的碰面都多得多。真有意思啊。
她分出一丝闲置的意识,透过宝石感知起罪殒城墙体中的震动与灵魄的流转。
如今罪殒城迎来了许多宾客。雷纳瑟的活人盟友在他们头顶上的两层大厅里来来往往,还有那些在纳撒亚纷争中明哲保身的贵族们,他们的脚步声穿过石头落入深处,变成窸窣掉落的尘埃,轻轻飘到地砖上。
雷莫尼亚低笑了一声,发出有些讽刺的叹惋:“这么多渣滓……王子,你还真是良善啊。为了那些家伙、我们头顶的爬虫?就为了‘拯救’那些不值一提的小可怜灵魂,你与自己的创造者对立。何必呢?你其实根本不了解主宰的计划与目的吧。”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行为都已经深深毒害了瑞文崔斯和整个暗影界。光看这一点,我就有义务反抗他。你身为一把剑是不会明白的。”在这片意外降临的安静氛围中,雷纳瑟的声音也四平八稳,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没资格反抗他!你是他的造物、是他的附庸,你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力量、知识甚至心灵都是他赐予你的!”雷莫尼亚压低了声音,发出蛇吐信一般威胁的嘶嘶声,“你和我,本质并无不同——我是一把剑,对,我当然是,但你知道吗过去的千万年里主宰一向我提起你都会说一句话:‘雷纳瑟也是我的利刃’。你以为你拥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吗?不,雷纳瑟。我们都只是他的武器。”
她看着雷纳瑟脸上庄重的表情渐渐消失,心满意足地哼笑:“而主人最后告诉我,你是被他抛弃的废剑。你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雷纳瑟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面容像是刚雕刻好的石像般冷硬。
这沉默令雷莫尼亚有些错愕。
他没有立刻还击,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遭到冒犯后的恼怒,只是垂下眼帘掸去大氅的毛领上落着的石屑灰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视线重新投向禁锢的魔剑,嘴角抬到一个微妙的角度上:“不,你弄错了一点,雷莫尼亚。我们本质上还是有所区别的:你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我,是汎希尔。”
他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将手背到身后,在雷莫尼亚不屑的笑声中再度离开。
她以为这个夜晚也就要这么过去了。但就在雷纳瑟穿越血镜的响动彻底消失的一瞬,她的意识深处传来一阵震动。雷莫尼亚立刻将意识潜入深层,终于在那颗黯淡的卵壳中看见了久违的明亮鲜红。
戴纳瑟斯的灵魂化成了一个摇动的身影,伫立在那片红光之中,用他威严的目光审视着这片雷莫尼亚意志的黑夜。
“主人!”
雷莫尼亚确认自己已经将心智伪装设定好了,便大声在自己的意志中呼唤戴纳瑟斯。
主宰的银发被照成一片血红。他端详着这片领域,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雷莫尼亚为他降下的保护壳:“雷纳瑟将你捕获了。刚刚他是在这里吗?他胁迫你了吗?”
“是的,主人。雷纳瑟想要说服我。他想让我把您的精华从保护层中释放,好用他们的方法伤害您。”她的声音透过轻薄的黑暗抵达戴纳瑟斯所沐的红光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不带一丝矫饰,“我不会让他成功的。”
戴纳瑟斯昂首挺胸地站在原地。他无法从黑暗中辨识雷莫尼亚的方位:这必将是徒劳的,因为他现在身处于雷莫尼亚之中。于是他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用自己猩红的双眼凝望过去。
他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命令:“不,没有必要。打开你擅自设立的封印,我有话要和我的孩子们当面谈。”
什么?
雷莫尼亚的意志猛烈地动摇起来,连带着戴纳瑟斯所处的保护罩也一并震颤。戴纳瑟斯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震动,泰然地立在那里,甚至悠闲地把玩了一下自己拇指上的戒指——尽管那只是灵魄的幻象。
她从惊诧中平复过来,用还在发抖的声音赔着笑提问:“……为什么呢,主人?您……您觉得我的屏障没有用吗?”
我不是一直在保护您吗?
“当然不是,但我现在要求你打开屏障。”戴纳瑟斯耐心地解释着,“浅薄之人尝到胜利的甜头之后就会掉以轻心,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下一件事上。雷纳瑟他们想尽快‘了结’我——不管他们想用什么小把戏,那我就让他们体验一下短暂的欢欣好了。让他们以为征服了我,我便离重新崛起更进一步。”
“不行的主人!他们想用那个该死的纳鲁、用圣光来囚禁您!”雷莫尼亚急忙反驳,“圣光对您的伤害太大了,我不能看着您被它烧灼啊。”
主宰爽快地笑了:“那就让他们来吧。我创造你的躯壳时附了强大的暗影魔法,被晒一会儿又算什么。而且,我很快就会获得自由。”
“不可以,我是要保护您的!”她立刻尖声叫嚷起来。
这是您当年的旨意,您的命令,我存在的意义。雷莫尼亚试图用意识去触碰戴纳瑟斯,一面继续争辩:“只要我打开屏障,雷纳瑟他们就一定会设法将您的精华提取出去,到时候我就不能继续保护您了!我——只要我以我的意志独立行动,他们就无法直接伤害到您!我已经吸收了足够的灵魄,就算他们把我击碎了我也可以让碎片飞行起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碰到主宰。在意识领域之中她是无处不在的漂浮的目光,可以同时看到主宰的面庞与脊背,端详他的一切细节,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形体。她没有双手,只能隔着无定的距离注视他。
就像在纳撒亚之战最后,主宰向她伸出手的时刻一样。
“你的固执己见毫无意义。”主宰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打断了她仓皇的自白。
“我们、我、我可以带您去找佐瓦尔,他一定会恢复您的力量,他、就算瑞文崔斯对他来说只是棋子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的!”她不知所措,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只有戴纳瑟斯站在那片红光的中心,傲慢地凝视着上方沉默的黑暗。
他摇摇头:“指望佐瓦尔能发挥什么作用才是最愚蠢的想法。他如今想必已经认定了我已经没有价值,我也同样不能再从他那里得到我需要的东西,依靠他还不如依靠我忠诚的恐惧奴仆。打开你的意识。现在开始,我另有安排。”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抽噎。
“安排?什么安排,主人?请您——求求您告诉我吧!我会为您的计划继续效命的!求求您告诉我您接下来想做什么,我能做的一定都会去做的!让我同您一起……”她的声音起伏不定、忽高忽低,在每一个短句之间都掺杂着鲜明的颤音,词句被一条荆棘蜿蜒盘绕着串联到一起。音色非常沙哑。
这副痛苦的姿态让戴纳瑟斯大吃一惊。她为什么这么痛苦?就好像他们已经失败了、现在只是在做徒劳无功的挽回一样?!
伴随着这个念头,纳撒亚城中最后惨败的记忆突然浮现出来,雷纳瑟和他的生者盟友那狂妄的面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戍卫者,他的国度、他的军队——他彻底陷入暴怒之中:“怎么,雷莫尼亚,你是想反对我的命令吗?你怎么敢忤逆我的决定!?你也想同雷纳瑟一样,做出自以为是对瑞文崔斯有益的事情吗!?哈,雷纳瑟几千年前在我面前还称赞你的忠诚,结果呢?你和他、一个两个都开始挑战我的权威了是不是!?我早就该——”
他的怒斥在听到黑暗中持续不断的轻声抽气时戛然而止。
主宰困惑地望向黑暗的一角,他知道雷莫尼亚的意识在那里——在任何地方,毕竟这里是她的意识之域。他看着她。
“你在哭吗,雷莫尼亚?”戴纳瑟斯忽然察觉到了这点。瑞文崔斯没有汎希尔会流泪,主宰本人更是不曾:哭泣是属于凡人脆弱灵魂的特权,用双目冷凝出他们生前的回忆。他有些不确定地朝黑暗招了招手,等来她意识的一簇轻微的颤抖。
我在哭吗?她想。
他愣了片刻,大笑起来:“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像平时那样玩扮演游戏了雷莫尼亚!你是我的剑、没有双目——你根本不可能流泪!”他继而一拳砸向了封锁着他的意识之罩,灵魂因激荡的情绪开始摇晃,变成一团模糊不定的鲜亮红影,“你只会贪噬杀戮、你只会笑!我让你笑!雷莫尼亚!!笑啊!!”
漫长的寂静从黑暗之顶炸响。他不存在的耳膜因这份死寂而嗡鸣发痛,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即将抬手打碎护罩时,她开始发笑。一如既往的疯狂的笑声,曾经飞过纳撒亚的穹殿、回响在受刑者敞开的胸腔,此刻充斥了整片意识领域。
接着,有如雨丝一般的黑色之血凝结,从高不可触的地方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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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雷莫尼亚吗?”
雷纳瑟收紧坐骑的缰绳,在王廷罪奔者小声的嘶咴中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后者斜眼冲他一笑:“怎么看出来的?”
“她在笑呢。”
雷纳瑟吸了一口气,短促地叹出来,又将目光投向祸孽森林上空。昏沉的天幕中飞驰着一线银光,是一把剑携着浓郁的血魄穿梭在巨蝠群的咽喉间。巨蝠一头接一头从高空坠落,而那把剑则引着越聚越多的灵魄旋绕成庞大的猩红漩涡,并朝大地俯冲下来。远处残墓山丘的广场上,守候的希望狩猎者们发出欢呼。
那把剑正发出响彻天际的高昂笑声。
她会笑,这说明她能够说话、有自己的意志,就像沃帕莉亚一样——或者说,沃帕莉亚与她一样。
自从主宰铸造了活体魔剑雷莫尼亚、并亲造了仿品沃帕莉亚赠与镇压圣光党羽有功的雷纳瑟王子之后,瑞文崔斯的贵族中盛行起将灵魄灌注武器的风潮,威权要塞那里还让活化武器全面代替了巡逻卫兵。但出于对主宰的尊敬,工匠们至多只让武器活动起来,因此那些武器多是哑巴,极少数有杀戮意志的也只能在被拿起时通过灵魂与使用者沟通。只有雷莫尼亚和沃帕莉亚拥有将意志化为声音示于众人之前的资格。
“你的沃帕莉亚呢?”
戴纳瑟斯端坐在希望粉碎者的鞍上,揉了一把巨型石兽的后颈,引得石兽发出一阵呼噜。他好整以暇地重新靠回鞍背,将视线彻底转向自己的长子。
今天是年轻的惧猎者就任收割者之后主办的第一次森林围猎盛宴,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她都只是前任恐惧收割者的副手,但这经历只会让她的狩猎会更加精彩。她和皇家驯兽师亚提默·棘祸提供的野兽以及灵魂都是最上乘——最适合被追猎的,现在整个森林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连希望粉碎者都因血腥味而焦躁起来了。
雷纳瑟的表情有几分局促:“我听宫中的侍者说,雷莫尼亚似乎对沃帕莉亚的存在有几分不满,认为她是自己的拙劣摹本。我便想着今日就不要把沃帕莉亚带来了,她在我手中也确实无法与您的雷莫尼亚比肩——”
他的话被主宰的大笑打断了。戴纳瑟斯被他逗得不住摇头,好容易才平息了笑声,伸手够到雷纳瑟的肩头拍了拍:“我的孩子,你愿意为我打点宫廷关系我是很高兴,但她们不过是两把剑呐!你才是我的长子、统治的收割者,何必为武器的‘交情’绊住心神?我可没给她们赋予过灵魂,她们没有心——没有爱憎,只是利刃。”
“是。我会谨记您的教诲。”雷纳瑟尴尬地讪笑起来。
主宰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就在此时,雷莫尼亚结束了她华丽的屠杀,牵引着血珠飞回主人的身边。雷纳瑟眨了下眼的功夫她就已经横亘到了自己与主宰之间,像是故意要把他与主宰隔开似的,用染满血的那一面剑刃对着他。
雷纳瑟猛然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就在刚刚过去的须臾一瞬,雷莫尼亚的银光闪进了他眼底,他的胸腔里便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痉挛。继而,一股陌生的幻痛从脚底升起,他忍不住夹了夹罪奔者的马腹,战马立刻朝前迈了几小步。
戴纳瑟斯立刻冲他摆手:“看来你也跃跃欲试了。去吧孩子,让我看看谁会在这场围猎之宴中笑到最后。”
“所有胜利者的荣光最终都归属于您。”雷纳瑟赶紧顺着父亲给的台阶说了句场面话,而后便甩开马鞭,背着弩弓驰入了森林。
那把剑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造型非常优美,但他可不想再多看哪怕一眼。雷纳瑟暗自想着,又催促罪奔者加快了速度。
在他身后的山坡上,雷莫尼亚轻飘飘地悬到戴纳瑟斯面前,由着主人握住自己的剑柄,拾起帕子将她刃上残留的血块擦掉——那些都是吸取完灵魄后凝固的残渣,气味恼人、质地也非常黏腻。不光是戴纳瑟斯,雷莫尼亚自己也挺讨厌这东西。
“那就是雷纳瑟吧。”
丝绸拂过银刃的时候,剑中的女声响起,笃定中有些不屑。刚才她在空中杀戮时远远地感应到这个汎希尔人姗姗来迟,骑着马直接跑到了主宰身边。
她的剑体与他的身躯能够产生共鸣,说明他们曾是同一种质地。
“是啊,他就是雷纳瑟。你的质料的根源。最开始你只是他的一段没用上的骨头——现在你则变成了如此美丽的剑,瞧瞧你,多美啊。”戴纳瑟斯的语气还挺愉快的。这引来魔剑的不满,用刻意捏得娇软的腔调嗔怪起来:“哦,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您铸造他剩的边角料,您都说过多少次了。就这样您还要我赞美您赋予我生命,您可真是无情!早知道我就不为您猎杀那么多……小东西了。”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戴纳瑟斯将沾满血污的帕子随手丢到一边,轻扶过雷莫尼亚的剑身,手掌所到之处剑刃边缘的缺口都愈合起来。
“那又怎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你们都是我的利刃。你对我来说也非常重要,雷莫尼亚。”戴纳瑟斯也笑了,“而且亲爱的雷莫尼亚,你明明是自己渴望杀戮才切开了那么多的蝙蝠。”
“我的意志,就是您的意志呀,主宰。”
剑刃躺在主宰膝头,随着主宰注入灵魄而轻轻颤抖,震出了细微的铮铮之声,隐约有女人的笑声掺杂其中回荡着。
两把利刃。她想。
她仍然记得主宰将沃帕莉亚交付给雷纳瑟的那个夜晚,宴会结束,她与主宰隔着血雾般的幔帐发生的对话。雷纳瑟是他的第一把利刃,第一面镜子,以主宰为蓝本而诞生的存在。在雷纳瑟的身影映入她的宝石中的一刻,先前的一切猜想都被证实了:透过那双闪着银光的眼睛她看见锋利的灵魂,那是主宰的碎片,也确实是利剑的形状。
他是她的蓝本。
如果他还被主宰牢牢握在掌中……那她还会被创造吗?
……但话又说回来,主宰创造她正是因为雷纳瑟不再那么顺从主宰的号令。离开了主人的剑,又会为什么而战呢?
雷纳瑟,雷莫尼亚。作为剑而言,或许还是雷纳瑟更为可怜吧?她这么想着,盘旋于意识之中的阴影稍稍散开了一些。她安静地伏在戴纳瑟斯膝上,心满意足地进入休眠,等待主人之后将她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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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纳瑟盯着掌中的锌维尔残片。这是从闇临圣所下观测厅的废墟里拾回的雷莫尼亚的裂片,当时她驾驭灵魄浪潮深深切开石台的表面,看似无坚不摧,但她终究是用金属造成,连续的猛攻最终同样伤害到了她自己。
这片锌维尔银的确来自当时铸造他的那块料子。过去与雷莫尼亚对视时的一切怪异感受都得到了解释——他们就构造来说几乎完全相同。她曾经是他的某块骨头。
好比用同一块玻璃制造的两面镜子必然联通,他们也必然会彼此共鸣。在这种情况下,谁是武器、谁是汎希尔,没有任何意义。清楚地认识到这点后他迅速放弃了之前为争吵而诞生的论点,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实际要做的事情上:他需要掌控她。掌控戴纳瑟斯的剑,掌控自己创造者的另一个造物,某种程度上也是去掌控另一个自己的——心灵?心智?灵魂?爱憎?
如果这些她都没有那就将之笼统称为意志吧。
她存有自己的意志,她的立场和抉择与雷纳瑟相抵触,显然这就是让他如今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戴纳瑟斯的灵魂必不可少,他必须受到审判,由此瑞文崔斯的公义才能生还,为此雷纳瑟并不在乎牺牲掉任何主宰帮凶的灵魂。他在纳撒亚杀死的忠诚派还不够多吗?
他当然有掌控她的方法,当然、当然。罪殒城从建立之初就开始研发并封存起来的上千种禁忌法术,每一种他都早在若干纪元前亲自目睹。而现在,记载着最合适的方法的古老石板放在他旁边。
选择权如今在他自己手上。
石恶魔信使拍动翅膀的声音回荡在廊道中,卷起的气流扑到壁间红烛上,引诱火光起伏不定。看到雷纳瑟款步走来,小信使们藏进壁柱的装饰性拱券后,礼貌地收敛了自己窥探的目光。
德瓦希雅守在走廊拐角。见雷纳瑟到来,她颔首行礼:“王子殿下,魔剑还在抵抗我们的法术。”
“唔,我知道。”雷纳瑟含混地应了一声。她当然会抵抗——如果换做是他自己,在这种境遇下也绝不会低头。他很清楚这一点。
“您……您是已经决定了吗?要用那个方法?”黑暗女巫师瞧着他要走向关着雷莫尼亚的房间,忽然意识到这点,压低声音向他确认。雷纳瑟点点头作为回应。
德瓦希雅有些无措地站在远处,犹豫了一下,还是躬下身告退,转而前往罪殒城上层去呼唤王子的侍卫们。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危险的事,她不敢留王子一个人在这里。
所有守在这里的术师都被雷纳瑟摒退。在空荡荡的秘室中,雷纳瑟望着雷莫尼亚缓缓走过去,所到之处没有扰动任何一根蜡烛的光火。
他知道雷莫尼亚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到来。后者冷哼了一声,权当做此次见面的“问候”。
不过现在,他换了一种开场白。
“晚上好,雷莫尼亚。这几日的交流虽然没有进展,但我想还是让我们都清楚了彼此的立场与态度。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你也有如此坚韧的……心灵。”王子思忖着台词,说话的节奏有些慢,“在得悉你的诞生之后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在没有主宰介入的情况下与你畅谈,尽管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甚愉快。我必须说,你是一个别具一格的存在,你的意志彰显无余,确实是瑞文崔斯一切圣器中的最高杰作。
“你还记得那场狩猎会吗?主宰驯服了维德尼克的那次,你凭一己之力斩杀了两百头巨蝠和八十只多头兽。还有后来我们界域遭受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入侵,只要你一出鞘,前线立刻只剩下一片灵魄的汪洋和敌人的碎块。沃帕莉亚确实无法与你比拟。我真的非常怀念那些时候,你是瑞文崔斯主宰的权威的最显赫的标志,是宣告瑞文崔斯在战争上可与玛卓萨斯媲美的最有力的证明。”
他一副沉浸在回忆中的模样,自顾自微笑起来。
“然而就像死亡是生者最终的归宿,再杰出的戏剧终有落幕之时,暗影之境永恒不朽、其中的万物也依旧变化无常。主宰的盛世已然过去,美好的、尚未破碎的时代或许根本就不曾到来,我们——也是如此。”
雷莫尼亚似乎发现了他这番话中隐含的意思,她在空中挣了一下,让自己偏转过来,剑格宝石正对上他的脸。
“因此今天,我是来与你道别的。作为践行的礼物,我送你做出最后一个选择的权利:平和无害的、由你主动告别,或者由我来执行的……不那么平静圆满的分别。”
说完,雷纳瑟以一种格外严肃的神情看向雷莫尼亚。
被包裹在赤红锁链和昏暗烛影里的魔剑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
雷纳瑟借着烛光望着主宰的剑刃。雷莫尼亚剑格中央的赤红榴石此刻不知为何十分浑浊,那盘旋着的是戴纳瑟斯的灵魂吗?沉重、漆黑的迷雾,动荡游移、蛇行其中。雷莫尼亚承载着这份仅存的意志与罪孽,她的剑锋依然锋利、汇满银光,这是她傲慢的表现,让雷纳瑟不禁感觉她下一秒就要用那独特的声音大笑并讥讽起自己,就像往日王廷尚未覆灭时那样。
但她没有。
她只是安静而不甘地悬停在空气里,坦然地迎着雷纳瑟的目光,将自身化为一个……嘲弄。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姊妹。”半晌,雷纳瑟对她低声说。
雷莫尼亚没有汎希尔的双目,没有蛇、没有蝙蝠的双目,但他知道她能够“看”——能感应到自己。就像他能够感应到她的意识浮沉一样。
他在掌中聚起了一团黑红的灵魄,缓缓走向魔剑。
如果雷莫尼亚最终还是不肯将戴纳瑟斯的灵魂从屏障中放出来,那么他会直接将她的意志剥离并转化成纯粹的力量。这种方式有一定的风险——意志抽取术以肉身为定位信标,既然他和雷莫尼亚用几乎完全相同的材料铸成,稍有不慎这个法术便会反过来连带着雷纳瑟的灵魂一同吞并。
但他必须这么做。
“我同源的血亲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
就在雷纳瑟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雷莫尼亚忽然开腔了,话音中的病态笑音一如往常。他手中的灵魄法球当即消散,指尖却没能刹住,轻轻按到了雷莫尼亚银白的剑身上,留下一痕不完整的指纹。他以为她终于要改变主意了,怔怔地收回手,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而她满意地笑了。
“你想要的不过是你以为的胜利,你以为能取代他成为引教者、宽恕者、裁决者。你以为你的意志与他不同。但我……你与我,还有我们的主宰,我们分享着同一份罪孽。尽你所能去惩罚他吧——我,在深渊中等候你。”
雷纳瑟面无表情地昂着头。他身后传来石头踏在地砖上的声音,是德瑞文带着娜卓斯和雪拉来了,“刃墙”雪拉守在门边,德瑞文与娜卓斯则站到他背后大约一码的位置,随时准备保护王子。
“好吧,看来这就是你的选择了。”他平静地对她点点头,重新汇聚出灵魄球并以双手拢在一处举到身前,开始吟唱三重咒语。
第一重咒语暂时解开雷莫尼亚身上的锁链,让她直接进入自己的法术作用范围。连接着锁链钉入地砖中的血魄长钉在吟唱过程中颤抖起来,逐渐从地里拔起、悬到了空中。不知为何,雷莫尼亚并没有挣扎,仿佛她改变了注意、愿意顺从了;但他们都明白她绝不会服从于他们。
第二重咒语在秘室中设下防御的护罩,一旦他的法术失控发生危险,这里的动静会与罪殒城隔离开来,不至让整个圣所瓦解。德瑞文和娜卓斯看着绯红的护罩壁垒从地下升起并覆盖住整个房间,默默地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
第三重咒语是那最禁忌的血咒。
雷纳瑟控住凝在掌心的灵魄血球,谨慎地朝雷莫尼亚探去。
就在这时,一阵强大的灵魄压力突然以雷莫尼亚为中心向四周猛烈地爆炸开去,四根血链立刻震断了三根,包裹着它的禁锢法罩也开始瓦解。雷纳瑟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住头部,但他立即意识到雷莫尼亚正在用她藏起来的力量挣脱束缚,飞快地念动咒语让锁链重新捆住她。
主宰甚至都还没有苏醒!
整个密所的烛火全部被风压吹熄,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雷莫尼亚卷起了猩红的灵魄浪潮,一如她在闇临圣所中那样扑向他们。但雷纳瑟早已展开了他的防御罩挡住身后的两位石源魔,自己则只身踏入晦暗的血浪之中,单手以自己聚集的力量向雷莫尼亚逼近。她的笑声从幽冥中升起,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他顶住不断从正前方拍击而来的巨力,手指上被气刃擦出一道道裂痕。他还在往前走,终于将手掌压住雷莫尼亚的宝石,后者立刻发出痛苦的嘶叫,将他向外推去。
“王子!小心!”德瑞文和娜卓斯措手不及,只能在屏障后高呼。
雷纳瑟像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呼唤,直直瞪着雷莫尼亚的剑格宝石,以及其中倒映出的自己濒于癫狂的表情。长时间将周身全部力量于一点,他甚至逐渐感到他的身体有崩解的趋势,双臂变得沉重、似乎下一秒就会扯开他红宝石的血管被卷入那可以撕碎万物的浪潮中。他猛地咬紧牙关,银发在利齿间断裂。
他绝不能在这场对决中失败——绝不能!
整个密所变得愈发昏暗,血红的灵魄之浪几乎完全将雷纳瑟包裹起来。雷纳瑟也发出了竭力的怒吼。
而后,一声轻笑穿过浪涌与他的吼叫,落入他的心灵。
“我们俩的意志之间,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般有如此大的差别。”
雷莫尼亚的呢喃在一个短促的瞬间隔绝了世界上一切声响。雷纳瑟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感觉黑暗涌上他的双眼。
一声爆裂的巨响。原本充溢了秘室的黑与红骤然消散了,连刚刚被吹灭的蜡烛都莫名地重新燃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两个石源魔将军从震荡的余波中睁开眼,看到雷莫尼亚还悬立在原地,而雷纳瑟则双手撑着地,跪在她的前方。
德瑞文立刻冲过去将雷纳瑟扶起来。
王子怔怔地在搀扶下站起来,手臂还在因方才的角力颤抖。他喘息了一会儿,谨慎地看向雷莫尼亚。
他感觉不到她了。
在相互对抗的最后瞬间,他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隙真空,而后那份沉重的意志从那里开始瓦解,她的笑声还未散去,但血涛先停息了,因此他才会猛地踉跄扑到地上。是怎么回事?他的法术吟唱了两遍,但都没完成,应该是没法起作用的;但他似乎确实听到了灵魂消亡时常有的哀叹尖啸。是他驱逐了她?她放弃了自身的持存?还是戴纳瑟斯做了什么?
无论究竟是哪一种——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那份原本主导着魔剑的意识,猩红如血、缥缈如影,幻觉般的鬼魂,如今已经全然散去。面前悬着的只是一把锌维尔铸造的剑。
雷莫尼亚的意志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衰弱却依旧无比幽暗阴深的力场,开始从空洞的剑刃中缓慢而不可抑制地散发出来。
“雷纳瑟……”
短暂的沉寂之后,戴纳瑟斯的声音从那柄剑中传了出来。他苏醒了,以自己仅存的精魄透过死亡的剑刃的宝石望向反叛者的统领。束缚着剑刃的灵魄锁链摇晃起来,罪殒城因它前任主人的意志而颤抖,德瑞文和娜卓斯立刻威吓似的露出獠牙,张开翅膀摆出应战姿势。
雷纳瑟差一点就朝后退了一步。但他旋即稳住脚跟,深吸一口气,朝剑柄露出了残酷又慷慨的微笑:“你醒得正是时候,戴纳瑟斯。启程去面对你的审判与惩戒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