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中学生伊缀尔将母亲的死写进征文,得了一等奖。她从老师手中接过奖状,收获了同学们真诚的掌声。她走在回家路上,将奖状卷在手里,感觉像是卷着母亲的病危通知书。那时是姑姑手里卷着那张薄薄的纸片,阿瑞蒂尔一手拿着单子,另一手拎着保温桶。而伊缀尔一手拎着刚买的熟食,一手牵着姑姑的袖子。而父亲在医院陪床。那时是夏天,她满手是汗,几乎抓不住塑料袋。而现在是春天,柳絮飞扬,雪白的柳絮粘在她的白色校服上。
她在锁孔中转动钥匙时,钥匙发出喀哒喀哒的响声。伊缀尔开门,看见鞋架上多了一双鞋,探头果然看见图尔巩和阿瑞蒂尔正在客厅里一起卸行李。图尔巩唤了她一声,姑姑便跑过来拥抱她。阿瑞蒂尔身上仍是旅人打扮,身上满是来自远方的她不熟悉的味道。她一手仍捏着奖状,另一手抚上姑姑的头发……她把头发剪短了,长发而今只到及肩,帽子上雪白的绒球与她的黑发相衬。
“你回来啦。”伊缀尔说。
“嗯。”阿瑞蒂尔揉揉她的脑袋,“你长高了,Itarillë。”她已经快和姑姑一样高了。
图尔巩从她手中接过奖状,惊喜地称赞女儿的才华,美滋滋地去将它收到专门放女儿得的奖状的文件袋里。阿瑞蒂尔松开拥抱,卸下她的书包放在一边,凑近她耳边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阿瑞蒂尔牵着伊缀尔的手去她的房间,她的手很凉,手腕上戴着异域风情的手串,那显然是她旅途中的一项收获。她的一个行李箱还摊开在客厅里,里面满当当的是换洗的衣物和日用品,摆在她房间里的行李箱里则全是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显然是她这趟旅程的“战利品”。她远行大半年,房间里却依然显得整洁干净。伊缀尔每周会定期清扫她的房间。
阿瑞蒂尔俯身在箱子里翻找,伊缀尔坐在她的床上,眼神游移着飘到阿瑞蒂尔书桌上摆放着的那张合照上。照片上还是小姑娘的阿瑞蒂尔绽着大大的笑容,一左一右站着图尔巩和埃兰葳,她用手托着他们的下巴。图尔巩和埃兰葳穿着婚纱,也显得远比现在年轻。图尔巩是在埃兰葳病倒后才长出白发的。伊缀尔每次打扫完阿瑞蒂尔的房间,总会好好端详一阵这张照片。她几乎把所有细节都烂熟于心,也总是能发现新的细节。她注意到父亲和母亲那会儿似乎悄悄在阿瑞蒂尔背后牵着手,还猜测拍照时阿瑞蒂尔掂了脚——她并不是和图尔巩身高相仿的。她透过照片窥见的尽是纯粹的幸福。
阿瑞蒂尔摆弄着她收集的东西,轻薄的沙丽,竹子编的斗笠,祖母绿的胸针,羽毛制的头冠,铜制人面……好些东西她都在阿瑞蒂尔的社交网络动态里见到过。阿瑞蒂尔定期向哥哥报平安,不定期向侄女汇报行程。伊缀尔将阿瑞蒂尔的所有社交网络账号都设了特关,给她的每一条动态点了赞,她也每次都能在点赞的行列中看见图尔巩的账号。图尔巩不太评论妹妹的摄影作品,但每每她抱怨水土不服或旅途劳累,他都会语气严肃地提醒她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伊缀尔偶尔会给她评论,问她那是在哪里。半年多的旅途,她的足迹几乎遍布所有大洲,从极北的苦寒之地到闷热又潮湿的热带雨林,她拍摄了很多很多照片,那里面有很多日出、很多北极星、很多密匝匝的树林、很多被修补的渔网、很多带皱纹的面庞上的笑容。阿瑞蒂尔错过了去年的夏日之门,伊缀尔就在城市里转了一圈,录了很长一条视频发给大洋彼岸的阿瑞蒂尔。她录下黎明前那惊人的静默,还有人们略显杂乱却不失洪亮的合唱声。还有篝火,还有初升的朝阳,还有绚丽的火树银花。她最后在稍微安静些的角落说:“我撑不住了……我好困。Írissë,真希望你也在。”半天之后阿瑞蒂尔也拍了一段视频给她,是她正在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渔村。“他们也有节要过……就在三天之后。我原本已经打算走了,他们因此特别热情的邀请我留下来。”而作为专业摄影师的阿瑞蒂尔为节庆拍下的视频要比伊缀尔拍的漂亮百倍,她拍下姑娘们旋转的舞步和篝火边的比试,长老嗓音颤巍巍的发言,还有围着篝火所有人一起打着节拍唱起的歌。唯一的缺憾是因为她总被热情地拉走而拍得断断续续。伊缀尔将视频保存在手机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啊!找到了!”于是伊缀尔凑过头去。一枚小小的胸针,粉白色的花朵形状,似乎是水晶制品,阿瑞蒂尔的姿态却仿佛会是什么了不得的惊喜……她拿起来端详,小心地触摸粉白的花瓣:“看起来像辛贝穆奈。”她想起上个秋天是她第三年为母亲扫墓,第一年那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土丘,第二年土地上便已泛起绿色,第三年便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永志花……辛贝穆奈这样的花朵总是大片大片地生长在亡者的安息之地,将埋骨之处化为大片的花海,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引路者。难怪洛汗人叫它们辛贝穆奈。“不是,”阿瑞蒂尔说,她仍半跪在行李箱旁,仰视着看坐着的伊缀尔,“是波斯菊。”
“噢?”伊缀尔抚着花瓣。
“唉——听起来简直像上当受骗一样,”阿瑞蒂尔用双手捂住脸,一瞬间仿佛是个犯错的小孩子,“是在一个以水晶制品闻名的地方……那老板说这花朵在他们那儿寓意‘永远快乐’……埃兰葳跟我说过很多次,很多次,肯定比对哥哥说的多,”她眨了眨眼,“她会怕你们担心。她希望我们都能永远快乐,无论是否还有她的陪伴。埃兰葳说她有一回这么跟丈夫说,他否认称‘你不会离开我们的’。唉,图尔巩……埃兰葳怎么可能猜不到自己情况的严重程度……”
“……妈妈问过我……”伊缀尔回忆起来,“我表现得好慌张……我说‘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一切都瞒不住了。”三年来她第一次如此轻松地说出口,这是阿瑞蒂尔的魔力。
“老板说要送我一个,我向他要了两个,说想送给哥哥和侄女……他于是给了我两个。我的礼物也并不只有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还有其他东西,更实用,你肯定会喜欢,图尔巩也是。”她把捂住脸颊的双手放下,略仰着脸注目伊缀尔,夜空般深蓝的眼里闪着星光。
伊缀俯身,揽住姑姑的脑袋,在她面颊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我很喜欢。”阿瑞蒂尔露出微笑。伊缀尔略迟疑了一下:“……Írissë,你为什么不要三个?”
阿瑞蒂尔绽开熟悉的笑容:“我本就会永远快乐的。”
伊缀尔想起那些病房里的歌声。埃兰葳喜欢唱歌,尽管她后来越来越没有力气去放开歌喉。她唱歌,他们唱歌,整个病房唱起歌,医生与护士也会跟着旋律轻哼。唱完歌的所有人都露出很大很大的笑容。她在她的征文里将这一笔带过,实际上那却是许多许多个印象深刻的日子。埃兰葳在病榻上度过了两个夏日之门,那些晚上他们都是在病房里和着人们的合唱迎接夏日的第一天的。那第二个夏天埃兰葳已虚弱到凑近她嘴边才能听到她的歌声,但她的声音依然温柔,歌声绵延如溪流。
“你要听故事吗?”阿瑞蒂尔也坐到床边,随后倒在床上:“哪个呢……讲哪个呢?”她用手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她在西伯利亚时意外促成了一场新婚……她碰到一只缠着她不跑的小狗,只能暂时养起它,却在跨越半个地球后乐颠颠地认上了一位老太,完全将她置之不理……她在欧洲的房东夫妇给她讲他们的爱情故事,那堪称是个传奇……雨林里的有些树种奇异得宛若外星来客……有一回她深夜在大山里迷路了,那真是趟凶险的路途,她讲给哥哥听后挨了好一顿训……小渔村里据说已经延续了上千年的奇特习俗,她刚刚踏上那片土地就不幸意外触了那规则,险些受私刑……
伊缀尔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犯困的……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问:“Írissë……你今年会留下来过夏日之门,对吗?”她隐约听见阿瑞蒂尔做了肯定的答复。
她想起她在征文里写她给母亲削苹果,母亲凝视着窗边被热烈的阳光照耀着的绿叶,说,春天快结束了……
春天快结束了……她迷蒙地想着,夏日之门就在眼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