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一)
高三生活紧凑又焦虑,课表上密密麻麻的安排让我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开学的第二周,以及自己对新同桌还未适应良好的现实。
对我而言,数学和英语是两门完全冲突的学科,口语和阅读能力的优势能让我在应试中取得一个尚可的成绩,一道基础的空间几何题型却能无情摧毁我身为一个理科生的尊严。我的空间想象能力不差,但在数学方面天生就少了点什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谈话,班主任苦口婆心却也用力过猛的笑挤出了眼角过深的皱痕,纵然我再心不在焉,面上还是保持一副乖乖学生的样子。没有人能够明目张胆去冒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更何况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疼爱却不成器的孩子。
没控制好音量,显然这声叹息对于正在写题的同桌而言太过刺耳,他放下笔,我的余光只能看见满是演算痕迹的草稿纸。我打断了他的思考。
新同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我和他从高一到现在一直同班,以前也没有太多交集。他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个风云人物。我并不喜欢这种把他人生活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感觉,但事实上我对他的认知确实多多少少来自于传言。他成绩很好,办公室门口的光荣榜和整整三年的数学课代表地位能证明这点;似乎是单亲家庭,所以不太喜欢谈到家庭生活;不爱说话,朋友很少,但没有完全拒绝社交;学习上问他的问题能得到耐心的解答;有一张游离在性别之外过分漂亮的脸。
所以班主任以“互助”的名头把我塞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在泥坑里踩到了一张旧报纸,又像我偷来一本绝版的藏书,是为了拿来垫桌腿。我以为他会对我保持和对其他同学那种温和又疏离的态度到毕业,直到他看到了我喉结上小小的痣。
我小时候有个不太光彩的绰号和鹌鹑蛋有关,来源于我身上明显不是少数的痣。以前光着屁股满院子跑的小孩在五岁有了羞耻心,在十六岁的时候学会了用拳头代替眼泪。
向来敏感的他却没有注意到我的不悦,正有些烦躁想着该怎么用温和的手段教育一下好学生,突兀但也真诚的赞美让我结巴了半天,憋着的气随着他温柔的下垂眼散得七七八八。
所以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
我抓了抓头发,老老实实把班主任的话又复述一遍。他耐心听着,视线若有若无徘徊在我的喉结,我已经开始习惯新同桌这个古怪的癖好,更何况我能分辨出哪种打量是恶意,哪种只是单纯的兴趣。
我们短暂的谈话被教室里疑惑的气氛打断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班任何教师队伍的新面孔站在了讲台上。抱着对老师本能的敬意,我戳了戳心思还没收回来的朱朝阳。看老师,别看我。
新老师有些老了。对比着他年轻的脸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但这是我对他真实的第一印象。从第一颗扣子到袖口都整整齐齐,眼镜是58岁的教导主任会偏爱的类型。他看上去像经历了很多,有着长途旅行后不安定的疲倦,唯一和他年龄相符的是黑板上的手写字,落笔带着一股和谁较劲的锋利,不堪重负的粉笔头都断了一截。
张东升。数学老师。
我撇撇嘴,对学校莫名其妙的决定不做任何评价。在一众失去兴趣的麻木学生里,我的反应不算什么。很快就到了介绍本科课代表的环节,身边却安安静静,我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高岭之花的反常可比新老师的到来更能引起学生的兴趣,细碎的讨论声在教室里嗡嗡作响。我皱了眉,不动声色撞了一下盯着老师不做出任何回应的数学课代表,桌下的小腿反应过度抽搐了一下。他在下一秒站起身,看上去像刚被从水里捞起来。声音平稳,指节分明的手却在发抖。
如果能预见未来的事,我该从他们的对视看出什么的。只是性张力这个词对当时的我还太过成熟,我唯一发现的只是张老师唇边也有一颗痣。
(二)
他的水平确实担得上省级特聘教师的名头,对数学天生性冷淡的我在听课时都能前所未有的专注,只是我总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张老师性格很好啊,感觉老师们都挺喜欢他的。对学生也好,我拿最基础的问题问他都能得到回应,换作黄老师早阴阳怪气骂我蠢了。
课间仅剩的十分钟我还在埋头苦写,隔壁小组的女孩们压着声音的讨论蛇一样钻进我耳朵里,我的笔在纸上用力划出了一条长又尖锐的线。
我觉得张东升特别假。他注视学生的时候跟我在菜市场挑西红柿的眼神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其他学生是腐烂的过期品,我的同桌可能是最甜也最新鲜的那个西红柿。
他一下课就被张老师叫去了,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暖的潮红,心情很好,如果他不那么内敛,我怀疑他可能会唱起歌来。
我忽然觉得我解不开面前这道题了。
(三)
张老师习惯在课堂上留下一部分时间让我们解题,他不总是下来巡视,好整以暇端坐着,翻翻书本,偶尔改着试卷,只有在学生举手请求的时候他才会帮忙答疑。
最美人体的头顶至咽喉的长度与咽喉至肚脐的长度比是(√5-1)/22。试卷上的断臂维纳斯用鼻孔凝视着我,我谨慎地研究了一会选项,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盲选了C。
人体为什么一定要按照比例来分割?如果大家都为了追求所谓的美学,拥有千篇一律的身体,完全失去了自己本身的特色,想想都觉得发腻。
有谁笑了一下,在反应过来的前一秒,他已经听见了我天马行空的话。我的同桌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什么愚蠢但又可爱的东西。一张写满解题过程的纸摊在桌上,他的笔迹不同他本人一样温和。
数学是有逻辑的,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是这样。他认真地看着我,我还在想他刚刚低头时头顶的一小圈发旋。
你就没有遇见什么逻辑之外的事?就是那种,你明明觉得不可能发生,但它就确实发生了?朱朝阳的笑容肉眼可见消失了。他在沉默,但我看得出这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沉迷于思考时往往会忽略周围的环境。或许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的姿势过分亲密。课堂小话在学生时代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我像喝醉一样往他身边挪了挪。
“这题错了。”
食指点在了我的维纳斯上。下意识停住了动作,我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旁的张东升,虽然在笑着,但这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表情很冷,冰淇淋掉在他身上也融化不了。
他没有看朱朝阳,只是顺着有点发黄的纸给我讲起了思路。我的神经高度敏感,像是个患了小儿麻痹后学走路的人,机械地点着头。
“朝阳的思路很好,有什么不懂的你要多问问他啊。你们看起来关系不错,要互相帮助。”
我以为他在嘲讽。
“张老师,这题我不太懂。”
他能接话明显是我和张东升都感到意外的事。张老师好脾气地绕了个圈靠近他,那颗小点离男孩鲜红的嘴唇格外的近。一个模糊的概念在我大脑里成形,他因为紧张而不自然抿起的嘴唇更是在我脸上揍了一拳。
“你没有错,是答案印错行了。”
我的同桌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他的表情难得像个孩子。张老师笑了起来,快速看了我一眼,温厚的掌心只在他头顶揉了把,像是所有老师都会对他们喜爱的学生做的那样。
(四)
“我听你们班主任说了。你是英语课代表,口语很纯正,其他科成绩也不错。只是数学一直提不上去,是这样吗?”
这是一场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我知道张东升了解我没来由的敌意。他很虚伪,也很宽容。我只是个被抢了玩具的小朋友,而他准备用长篇大论来证明这件东西不是玩具,小朋友也不可以拥有。
“是。我不喜欢数学。”
“可以告诉老师为什么吗?”
我从没觉得自己说话的逻辑如此清晰过,我说,因为它很无趣,体系过于庞大,明明可以轻易解决的事却要故意把它复杂化。我不喜欢理论,不喜欢计算,不喜欢抽象。
他很耐心地听完我一板一眼的解释。大概是听多了来自学生的抱怨,他的笑里总带着一丝困意,像是看着一出经久不衰的舞台剧,而他早已对此失去兴趣。
“是这样啊。很多人对数学的理解确实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老师希望你在应试这块能尽你努力做到最好。毕竟这也是你们班主任安排你和朝阳坐一起的原因,她对你期望很高。”
张东升轻而易举就堵住了我满腔的愤怒。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在自以为是,他根本懒得和我争些什么。他是个足够自傲的人,提起我的同桌的语气也过分熟稔,是一种他已经拥有并打算珍视的口吻。根本就没有什么玩具和争抢,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他不只是我同桌,还是我朋友。”
张老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在安静得过分的办公室里更为明显。挑起的眉毛撕开了他一直保持的面具,奇怪的是我觉得现在的他更有人味,尽管他的真实面貌是我隔着五条街都想把他门牙打进去的样子。他对我近乎挑衅的话的反应显然没有比听到今天晚上要下雨还大。
我单方面结束了这场谈话。
(五)
窥见他们的情事在我意料之中。
那是个燥热的下午,明明刚上完一场体育课,我隔着一扇薄而透明的窗看着他们,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我的脊椎往下爬,难受得我发抖。
朱朝阳眼里过分的迷恋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的单方面占有却是两人的博弈和引诱。我清冷的朋友,他坐在老师结实的大腿上,吻着那颗痣。
他的表情近乎虔诚,舌尖在品尝夏日里柔软的云。张东升的痣是点亮他眼睛的灯泡。我是个等待电影开场的观众,准备近距离观赏发生在我的同学和老师之间的隐秘故事。
我不明白他火山一样的灼热情感是对张东升还是仅仅因为那颗痣,又或是两者都有。好孩子。我能听见张东升这样鼓励他,他卑劣地利用了学生对他外表的兴趣,将他完完全全圈在怀里。
向来整齐的衣着被孩子胡乱交缠的手弄得一塌糊涂,他看起来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只对男孩的吻迟迟没有落在嘴唇上有意见。他在嫉妒一颗痣。我几乎要笑出声了。
那个模糊的团状物变成坚硬的东西,卡在了我的理智与情感之间,我只是站在那,他们拥抱着接吻的神情像卢克雷齐娅和她的兄长。
注意到我的是张东升。男孩窝在他怀里,是他豢养的猫。他平静地对上我的视线,我只看了他几秒就转头去看墙。上面有两个窟窿。
进度条就卡在这了,而我没心思看完大结局,提前离开是我最后的尊重。我忽然有预感这个场景会伴随我很久,会陪我吃饭,陪我喝水,最后在梦里见到它。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