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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看电影说起。
五条悟大约是把全咒术高专的影视资源都搬到了一处,碟片乱七八糟堆在一起也没有做编号。虎杖捡起来几张粗略一扫,发现不光像老师说的那样大片和B级片混杂,甚至还有盒子黑黢黢一片,连标题都看不出是什么的谜之映像。
这些东西一股脑塞给高中生看,没有成年人陪同,真的合法吗。
疑念一转而过,虎杖想到咒术师的教育方式或许不能以常人标准来论,随即释然。毕竟诅咒将人分而食之的时候,可不会先问问对方是否已经成年。
「嘁。」
说服自己选出一部血浆片的瞬间,虎杖隐约听见一声轻而低的嗤笑。
是错觉吧。
他吞下手指有个把月,跟脑子里的声音也相处了有个把月,再坚强的神经也要被吵得衰弱,哪怕宿傩完全不多话。
不如说,根本不是话多话少的问题。宿傩作为存在千年有余的诅咒,比起刚占据虎杖身体时大放厥词的样子,更多时间里都安静得很。虎杖摸不透哪种表现才是宿傩本性,也没指望能够摸透,姑且假定对方懒得开口。
问题在内容,但凡有嘲讽虎杖的机会,宿傩绝不会吝啬于令他堵上添堵。诅咒源自人类,而人类不等于诅咒,使用咒力和组织语言一样要经过有意控制。宿傩住在虎杖心里,身体的主导权一时半会争不过原主,想要打断虎杖的思路却只需动动嘴皮子,何乐而不为。
不屑于看电影,不屑于虎杖的选片口味——说真的,活在千年前的宿傩会有电影审美这种东西吗——或者不屑于五条悟给虎杖选定的学习法,无论哪种,宿傩发出一声冷笑似乎都合乎情理也合乎套路规范。
怀抱着带对方赴死的觉悟,虎杖擅自认定,用“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之类赌气般的思路去揣测诅咒之王,并不算太过疑神疑鬼。
不去理他就好。难道他虎杖悠仁还能指望对方陪自己看电影不成?
不捣乱就不错了。
先是暴力血腥,后是恐怖悬疑,光窝在沙发里挨打也实属枯燥。大半天过去虎杖抱着咒骸在房间兜兜转转,踩得地下室的地砖嘎吱作响,完美融入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的电影配乐,终于在女主角的濒死尖叫声中收获了一兜垃圾食品,并咒骸的又一拳,无论哪边都结结实实。
看电影,那还是要有肥宅快乐套餐才比较快乐,哪怕以虎杖的体脂率完全没法做个合格肥宅,也能吃得很快乐。半袋薯片下去,眼前的这一部也到了尾声,没人盯着看自然不需要注意形象,虎杖刚把手指凑近嘴边,脸上就开了道口子,将他拇指尖沾的薯片碎屑一扫而光。
「油盐太重。」
“噗——”
哈?猝不及防被咒骸打在下巴上,虎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听力。虽然严格来说,自灵魂内发出的声音并不真需要他用耳朵去听。
一千年前是什么时候,平安时代?宿傩到底是诅咒咒灵还是宫廷御厨,口味挑剔到这种地步?
字面意义虎口夺食,还成功诱导对方挨揍后,由宿傩掌控的那张嘴并没跟往常一样兴致缺缺地收回去或是被打回去,反而耀武扬威似地滞留了一会儿。
“……垃圾食品的灵魂就在于重油重盐,不爱吃你可以选择闭嘴。”
宿傩自然不会给他面子,说闭嘴就闭嘴,说回去就回去。
虎杖多少能感觉到侧脸上的那张嘴,皮肤紧绷起来,跟被人捏脸差不离,但口腔内部并无半点知觉,血管神经都如同半路凭空消失。这种程度的怪异感多来几次也就习惯了,比起那个——
“还有,好奇现代美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别舔我手,”虎杖在纸巾上揩了揩手,这才腾出空从便利贴上写着配乐不错的那一小撮里抽出一张塞进播放器,“冷不丁来一下,怪恶心的。”
捏脸的手劲儿大了些——宿傩似乎心情大好,不用手机屏幕的反光,虎杖都能想象到那嘴角非人般扭曲裂开的样子。
「不突然你就不会恶心了吗,小子。」
“……”
还专拣说话漏洞怼他,烦不烦呐这老怪!
虎杖的学习能力相当不错,至少在咒力的控制上是这样,才三四部电影过去就基本能和咒骸和平共处。从嚼上薯片开始算,平均下来一部电影也就挨过一两次打,还是在维持咒骸沉睡所需咒力持续上升的前提下。
宿傩在生得领域里闲得无聊,睡睡醒醒间偶尔瞄上一眼。这导致人物台词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彻底换了另一批人,但并不妨碍他总结出虎杖会在什么时候挨打。惊恐和畏惧鲜少出现在对方身上,即便出现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虎杖抛在脑后。更容易引起咒力不稳定的,是虎杖多到溢出的正义感和愤怒。
意识共存,对能压制宿傩意识的虎杖而言尚且构不成威胁,他无从得知宿傩的想法。但反过来对宿傩而言,据此察觉宿主的心理活动并不困难:虎杖悠仁会下意识地判断电影中的人物是否得到了公正对待,又是否迎接了正确的死亡。一旦与他所认定的道义出现出入,虎杖就会想怎么做才能挽回,如果是自己可以改变什么,诸如此类。但剧情毕竟是设计好的,虎杖就算心有不忿也无处下手。
天生比人多出一份责任感,又被老头子强加了麻烦的诅咒,虎杖看不清的前路方向在宿傩眼里一览无余。毕竟比他更了解诅咒的,无论人或非人都不存在。
助人救人可不总会收获感激,众人簇拥的更不只是英雄。海的另一边有句俗话讲升米恩斗米仇,虎杖也不会知道,他竭尽全力探出、试图拯救他人的那只手,会不会在下个瞬间被刀子扎个对穿。
早晚有一天虎杖悠仁会认识到,他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出写好剧本的戏作,信任之人会背弃他,依赖之人会离开他,而虎杖对此无能为力。宿傩不介意为这场人生惨剧添砖加瓦,毕竟那才是他的本性。
实在愉快至极。宿傩想。
01.
“……宿傩、”
「……」
“宿傩!”
「做什么。」
宿傩半趴在他的生得领域里,以人类会后颈酸痛的姿势打了三天瞌睡,醒得心不甘情不愿,半晌才应了虎杖一声。
大有讲的是琐碎之事就把对方拖进领域再片一次刺身的架势。至于重要与否的解释权,当然在宿傩。
“有个问题,伏黑和五条老师都说诅咒是自人的负面情绪衍生出的东西……或者活物,听上去是那么回事,”哪怕知道宿傩并无实体,虎杖也还是习惯性地指向电视屏幕,那上面寻找女儿的母亲正跨越险境、一步步迈向事情的真相,“某个人对什么东西怀有强烈的恐惧或憎恨,然后啪,邪恶强大的灵体形成了。喏,现在放的就是这么一段故事。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你想说什么?」
虎杖眼睛一亮,看来宿傩就算起床气大了点,却还不至于连话都不愿意说。
“对应关系啊,对不上不是吗。按照五条老师的说法,你在一千年前确实存在过,并且在当时的咒术师们集结总力挑战失败后被人称作两面宿傩。但他没说你这种级别的诅咒是怎么形成的。”
「那你还不如去问五条悟来得快点。」
饶是宿傩也没想到虎杖悠仁关注点如此离奇,对方甚至注意到了五条悟那段算不上介绍的介绍中的漏洞。千年间历史传承断代是一种可能,五条悟借此提醒虎杖提防宿傩也是一种可能。虽然如果换作是宿傩,这种程度的考量已经是常态,但换到虎杖身上,几乎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本人在还需要问别人?我接着说了哦,”虎杖怀里还稳稳当当抱着咒骸,注意力却彻底脱离了电影内容,“什么叫你存在过,你那时是诅咒还是咒术师?什么叫被冠以宿傩的名号,你没有名字吗?”
「小子,我只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
虎杖眼前一花,被拖进了不久前来过的生得领域。这次没窝一肚子火,他得以打量周遭的森森白骨,和骨山上终于直起腰板,四只眼里都写着不耐烦的宿傩——或者严谨点说,人称宿傩的那个诅咒。
是的,他当然听得出宿傩前面几句话甚至是趴着说的。
“嗯?第一个——”
「你就没想过本人不会回答你吗。」
高中生结实匀称的肌肉被沿着骨骼筋膜的走向切分开,下一秒被冲击力击碎在半空中,和着血液扑簌簌落进水面。
虎杖在屏幕前恢复意识,猛地深呼吸几次,平复残留在意识里的痛感,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挨咒骸揍了三四下,就在他进领域的那么一点时间里。之前咒骸打上一次也就差不多被安抚下来了,如果不是失去意识的身体不能维持咒力,虎杖都不知道这玩意儿还有连发机制。
第一个问题,‘本人在还需要问别人’?哈?这也算问题?这明明是反问。
虎杖闷闷不乐地压下咒骸。虽说本来也没指望身处敌对立场的宿傩给他什么有用——比如能克制宿傩不让他冒张嘴出来——的情报,但宿傩也太不好说话了点,以问题回答问题算哪门子的回答。
倒不是他对诅咒之王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之前有,全程清醒围观咒胎一事之后也对宿傩的行事风格有了足够充分的认识。但在他看来,宿傩打算恢复力量抢夺身体,自己打算带上对方一起赴死,收集手指本该是双方的共同目标。既然如此,知己知彼,了解一下手指的来龙去脉也无伤大雅吧?
他都还没说信不信宿傩的说辞呢,宿傩就不说了。
02.
再次想起当初的问题已经是在川崎市里樱高中事件之后。
在虎杖扒下中年男人——后来经顺平说明,那是他学校的老师——的裤子,不安于自己是否感觉出错的那一点时间里,顺平向他露出了腼腆的笑意。正是那温和羞涩的笑意让虎杖满心以为能和对方交上朋友。哪怕职责正在于调查顺平,他也不吝于付出信任。
因为吉野顺平是值得信任的人。
直到在里樱高中的“帐”内再会,虎杖都是这么想的。
就算高声质问他见人就救意义何在,就算声嘶力竭地喊着人心都是假的,在虎杖看来顺平会作出那样的发言也只是因为渴望证明自己的正确性。
虎杖不是要责怪对方背弃自己的信任,恰恰相反,是他的信任软弱无力,谁也救不了。不管是顺平,还是顺平的母亲吉野凪。如果不是母亲遭遇横祸,就算顺平在咒灵教唆下先一步学会了术式,大约也不会那么快对里樱高中的学生出手。那说不定还来得及。
来得及做什么,虎杖自己也说不清。
他问七海要里樱高中事件的报告,理由是想再梳理一下敌人的来头。这次七海没有以他是小孩子为由拒绝,毕竟在那次谈话后,七海已经把他当作独立的咒术师对待了。
从顺平的称呼来看,脸上有缝合线的人形咒灵叫真人。最早在电影院发现的三具畸形尸体,其扭曲姿态应当是真人所为。查验尸体身份,死者可能与顺平是同学关系。购票处监控自然检测不到身为咒灵,购票记录却可以查到四张学生票。如果假设死者生前参与过对顺平的校园霸凌,那么一切都说得通,比如顺平为什么见到尸体没有报警,为什么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了咒术。
只站在顺平的角度看,除了最后的死亡,一切都说得通。他本可以和虎杖一起前往咒术高专东京分校,成为第四名一年生。
但真人会那么好心吗,误打误撞结识了顺平就教他咒术,想杀的时候就杀,其他什么都不做?切实和对方交手过后,虎杖毫不怀疑真人作为诅咒的恶质性。况且说到底,虎杖也是去过顺平家的。到他离开为止,那里都是普通的、毫无异常的居民住宅。报告推测吉野凪死于宿傩手指引来的咒灵,那么是谁,在什么时间,把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放进了吉野家宅?
甚至连顺平怀疑的对象,里樱高中的学生们都只是一群毫无咒力的普通人。伊地知带人挨个查过去,并没发现谁身上带有宿傩手指的残秽。
顺平的母亲被谁害了?顺平又被谁误导了?
既然是把顺平当作棋子,就会有将他视为弃子的契机,那是在什么之后?
“喂,宿傩。”
「又有什么事?」
“你还真是随叫随到啊。”
「谁让你喊得那么不甘心呢。」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了。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不是来问你为什么不治好顺平的。”
「喔,是嘛。」
“那些咒灵,他们为什么都冲着你来?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把手指放在顺平家的是真人吧?”
「谁知道。就算是那蠢货做的,与我何干?」
“五条老师似乎也说过特级咒灵过于频繁地出现……说来宿傩,你到底算咒灵还是咒物,也打算和那些家伙合作吗?啊当然,就算你打算合作我也不会放你去做。”
「哈……」
一声熟悉的叹息,虎杖差不多能想象出对方翻白眼——当然是四只眼睛一起翻——的样子了。
「想做什么去做便是。不成群结队就没了胆子吗。」
“那可是你的同类欸,都不留点情面的吗。”
「你也一样,小子。」
“啊?”
皮肤表面的裂缝消失,宿傩又不说话了。
03.
有这样一位咒术师的故事。
活在一千年前的这位咒术师,即使身处咒术全盛的时代也未尝败绩。原因并不在于他的咒力总量,而在于术式,足可见术师是靠天分吃饭的行业,生得好就是事半功倍。
他的术式其实很简单。当人们带着愿望和期待找上门来时,他去“回应”那些情绪,就能以他人的感情为种,以自身咒力为引,爆发出成倍的咒力。如果说强烈的情绪是铁矿,可供使用的咒力是玉钢,那么咒术师的术式就像一口永不歇火的锻冶炉,日夜不停地打造出最锋利的刀刃。论及来源,空有强烈情绪,却无法主动使用咒力的普通人最为突出。相比于能够操控自身咒力的术师,普通人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抖落出一身铁矿原石的行走原料桶。
咒术师未尝败绩,因为他从不为自己而战。
只要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愿望,咒术师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因此他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人们有求于他,敬他至极,也畏他至极。越是极端强横的力量就越广为人知,敬畏他的人越多,他的力量也就越强。
术式与生俱来,不巧还自动运作,全然不顾咒术师的意志。因此这名咒术师的咒力总量以不可控的速度近乎无限地向上累加。如果只对正面感情进行回应,杀伤性本不会太大。但感情的正负面永远是一体两面,同样不可能分割。譬如捍卫家园的自豪背后一定埋藏着对外敌的仇恨,而人类永远会为蝇头小利大打出手,斗得不可开交。自人类的情感中诞生的咒灵更不会好到哪去,他们是纯粹的咒力凝聚,更是纯粹的情绪合集。
因此哪怕咒术师始终为他人愿望而战,人们还是对他怀有莫大的恐惧:如果下一次,再下一次,他不是为了我们而战,而是选择我们的对立面呢。不能为己所用的力量,宁可毁于我方也不能被对手得到。开启智慧的诅咒想法则更单纯,吞了他,那浩瀚的咒力就会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已经不亏。要是能从中分离出术式,更能一跃成为最强的诅咒。尽管没有咒灵了解如何自术师身上剥离术式,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局势很快发展成术师联手咒灵,向那一名咒术师发起围剿。或许是咒术师的咒力已经破格,或许是杀死他的“愿望”太过强烈,被动回应了的咒术师立于不败之地,围剿失败。自这一战后,他被赋予了虚构鬼神的名号。渐渐地没有人再用原本的姓名称呼他,取而代之的是唤起人内心恐惧的四个字:两面宿傩。
然而所谓的回应术式,靠的是公正的交换来保证强大的效力,不容任何变更和替代。且无论咒术师本人自愿与否,都必须履行交换的义务。
咒术师应当去死,却不能直接去死。术式倒还好说,可如果不对自身的咒力进行任何处理,咒术师的死亡相当于直接引爆他体内蕴含的全部咒力,造成的损失将不可估量。又由于咒力来源是咒术师自动运转的术式,只要他活着并持有术式,咒力就会生生不息,无法阻断。为此他只能想办法同时舍弃术式和全部咒力。
于是咒术师成为自废术式第一人,彻底自体内剥离了术式,切下的血肉中含着术式和过剩的咒力,缩成二十根手指后不能再被削减规格,也不能被彻底消灭。咒术师只能选择以自身的部分灵魂将其封印。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人们自然不相信咒术师不再能够使用任何咒力,更不相信他与手指间的联系只有单方面的封印压制,除此之外全被切断。他们趁咒术师奄奄一息的时机再度集结总力,以咒力杀死他。
咒术师死了,死于千夫所指。
自此,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手指现于人间。
活下来的咒术师和咒灵们为争夺或毁灭手指大打出手,掀起更甚于两次剿灭的轩然大波。
大战过后,手指分散至各地,下落不明。术师式微,传承彻底断层。普通人的社会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间慢慢恢复生机,取得主导地位。
时光流转,如今咒术界可明确考据的资料都局限在这短短几百年内。平安时代及以前留下的几乎都是传说典故,被再三涂改,再没人知道起初咒术的使用并不只依赖于人的负面情感。
04.
10月31日,23时14分。
“为什么?”
虎杖悠仁问的不是眼前半径一百四十米的荒芜空地,而是自身的死亡。或者准确点说,自身尚未死亡的原因。
「没有为什么。」
尽兴过后的宿傩声音都愉快起来,在意识中懒洋洋地回答他。
世间万物的存在并不讲究为什么。人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不人为赋予意义就活不下去绝非人类的专利,一切有智慧的生命都逃不过这一追问,而只有死亡能够赋予所有生命平等的解答。
但平等不是公正。
追求公正的虎杖悠仁不理解死亡的平等,才为人的死亡附上正确性。其证据就是,他从不考虑咒灵的死亡是否具有正误之分。两面宿傩不在乎公正,带来平等的死亡也不需要理由。而虎杖称其为滥杀无辜。
早在祓除桥下的咒胎时宿傩说过,因为虎杖活着人才会死。这话并不准确。事实上即使仙台市杉泽第三高中的那根手指没有被虎杖吞下,也照样会吸引来咒灵。有没有虎杖,人类最多只有死几个,和死几百上千的差别。从人类以外的立场来看,既然人怎么样都会死,就可以反驳宿傩提出的归因。但虎杖绝不跟诅咒沆瀣一气,虎杖站在人类那一边。
站在人类那边的话,宿傩说得就没错。
不光是人类和诅咒,虎杖也拎不清他和宿傩的关系。简单一点说,两个意识没有合并成一个,就该区分开来对待。即使是咒术界的高层也应该认同,但凡他们有办法分离虎杖和宿傩,不依赖于前者的压制消灭后者,都不至于连带着虎杖一起草草判个死刑了事。这是理应有的差别对待,但唯独虎杖本人没有。
他看上去真心实意地把宿傩的话当了回事,真心实意到宿傩都觉得无趣。在虎杖看来,不能像指挥自己的手臂与腿脚那样严格而精准地约束宿傩的行为是一种欠损。而作为咒术师去拯救人,还带着这种欠损就是不合格的。
因为如果他不能彻底控制宿傩,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一次失控。他遭不住下一次,这一次就已经遭不住了。倘若真有下一次,虎杖恢复意识时,化作尘土的会是哪一方土地,四分五裂的会是谁的身体。
「责任感还是这么过剩啊,小子。」
“过剩的不是我的责任感。是你,你就是我的责任。”虎杖仍跪在空地前,短短几秒的时间在他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在近乎无限的时间里,他竟然还调动得起口舌反驳宿傩。
人如果犯了错,杀了人,在以排山倒海之势涌上的愧疚感和恐惧感面前,几乎都会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以为周遭万籁俱静。但虎杖没有,他连这份寂静都无法拥有。他都快被自我厌恶折磨疯了,却还听得到宿傩餍足的笑声,还有一部分自我在跟他咬文嚼字。靠着咬文嚼字,虎杖反而拽住了理性的蛛丝,把意识拉回到现实里。
不出意料又听见声恶意的揶揄。
「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碍眼。」
再早些时候,虎杖或许会像问宿傩的来历、生平,问宿傩的术式那样,没打算听到结果地问对方到底怎么个碍眼法。现在的他并没有心情问。因此虎杖就无从得知,比起他的正义感和控制欲,宿傩更看不惯的是他始终局限于人类的视野。
他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冲进车站,和闭上嘴,不给宿傩任何开口的机会。
“给我看好了,我会带着你一起去死。”
05.
还是那位咒术师的故事。
人皆有负面感情,但能从中提炼出咒力的只占很少一部分。不比较术式优劣,只论能否放出咒力的前提下,决定因素在于个体对自身灵魂的把控能力。
普通人对自身的灵魂缺乏了解,更遑论操纵。即使内心充斥着负面情绪,他们也无法从中提炼出一丝一毫的咒力。术师则不然。哪怕是咒力再低微、术式再平庸的术师,都会本能地控制情绪和咒力的走向。这也是遭遇直击灵魂的咒术攻击时,术师的抗性远大于普通人的根本原因。
而维持灵魂的稳定,对于术式的继承又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之所以会提及术式继承,是因为部分以通灵等形式施展咒术的术师倾向于认为,人类的灵魂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转生现象。如果当真存在灵异传说或宗教故事里那样清晰而完整的轮回流程,那么只要掌握了控制轮回的方法,曾经消失的强大术式就可以代代相传,术师的薪火也会永不断绝。可惜始终没有术师研究出稳定可控的转生操控法。就连轮回转生本身,都算得上咒术界内部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假想,比“特级假想咒灵”的概念更加虚无缥缈。
部分咒术师孜孜不倦的投入起码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由于术师和普通人掌控灵魂的能力存在差异,后者的灵魂更可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代谢、磨损乃至变形变质。千年前的那位咒术师赌的是自己既然身为术师,死后封印就会依他的灵魂继续存在,即使真存在所谓的轮回转生,他的灵魂也能压制住手指中的咒力,一世又一世。甚至不需要后人额外施加封印,手指都不会被术师或咒灵拿去利用。
但他失算就失算在,主动剥去了全部术式和咒力,咒术师的灵魂已经失去了一切保护。即使具有保护自身灵魂的天资,也不具备能用于保护灵魂的咒力。无人知晓真相的咒物就这样沉睡千年。时间推移到现代,咒术师终于变得和普通人无异。曾经设下的封印不断剥落,已经不能藏匿这些手指不被发现,却仍然足以阻止任何咒灵真正消化吸收掉其中的咒力。
直到特级咒物成功受肉,回归现世。
千年前的那位咒术师,他名为虎杖悠仁。
06.
虎杖悠仁救的人抵不过虎杖悠仁杀的人。
怎么会。虎杖。你是你,他是他。你和他是不同的。别用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悠仁。那不是你的错。我信任你。我们信任你。
挚友、前辈、恩师,和虎杖并肩作战过的人都这样劝过他。
但不是那样的。那些人不是两面宿傩杀的,那是他虎杖悠仁杀的。
选择吞下手指的人是他。
把事情推到宿傩头上就可以摆脱责任了吗?死者不能复生,踏过血海尸山的路不可能导向幸福美满的快乐结局。无论自愿与否,自宿傩受肉开始,虎杖和宿傩的命运就被牢牢捆在一起,至死不能分离。宿傩从某种意味上说,就是他虎杖的责任。
涉谷事变后,以一己之力抗衡咒术届高层的五条悟被封在狱门疆里。哪怕有虎杖本人的意识压制,也再没人能保证击杀二十根手指的两面宿傩,五条悟争取来的缓刑因此形同虚设。原本依高层所见,吞食了手指的虎杖悠仁危险程度就仅次于特级咒灵,在咒灵接二连三被祓除的当下,涉谷事变中扭转关键局面的虎杖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虎杖悠仁的脑海中浮现出不存在的记忆。额发冲冠,面带刺青的“人”与他面对面,在一步之外开口了。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了。”
虎杖清醒过来,眼前是他曾经待过的,贴满符纸的房间。啊,对哦,明天是处刑日来着。
本不属于他却奔流在他体内的咒力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咒力压制,现在只是慢吞吞地流淌着。但他依然能够分辨出那些咒力禁制的来源,其中大多是些傲慢的老头子,虎杖即便一个都不认得,也能猜出个大概:御三家。而他的同学和朋友们的咒力并不在其中。如果是为了他违抗高层命令,他们会被暂时关起来也说不定。
没有人能阻挡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处刑。
“宿傩。”
「……」
“宿傩?我知道你在听。”
「做什么。」
“我以前……以前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
“这样哦。”
但是被称作两面宿傩的诅咒认得虎杖悠仁,并且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让他知道。
就像他也没打算让虎杖知道,最初那十秒换人成功,也是因为他已经认出这个让自己不爽了近一千年的咒术师。
无论生前身后,虎杖悠仁都未曾得知自己与生俱来拥有回应和剥离两种术式。千年前他凭借后者才得以分离出宿傩,千年后他在宿傩的领域里尝到无数回也没能将其想起。
但这样就够了,千年的诅咒之王并不需要更多。他仍然做他的诅咒,杀他想杀的人,讲他想讲的事理。像千年前背负着万千生灵祈愿的咒术师没能做到的那样,只是随心所欲地为自己而活。
虎杖悠仁知晓他们拥有相同的灵魂与否,都没有关系。
信任之人会背弃他,所爱之人会离开他。但直到他们共同的死期为止,名为两面宿傩的诅咒都不会离开他。
我会带着你一起去死。
如此强烈的祈愿,回应一下也未尝不可。
既然助人救人注定换不来众人簇拥,那至少这次他们并肩以待,面对千夫所指。
-END-
注:
1.涉谷篇并没收集齐,文中假设在这之后咒术界高层想办法短时间内给找齐了,虽然很忌讳他但舍不得这个一鼓作气消灭干净的机会(虽然实际情况肯定没有那么好找不然后面画什么ry
2.第三段和第五段为了区别某个咒术师和其他咒术师,用"咒术师"和"术师"进行分别指代,其他段是混用,没有这种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