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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新开,严大人自然要前来一逛。
他在城中转了两大圈,暗自将能看得上眼的建筑记下,可惜杭州府刚开不久,着实寒酸,最能入他法眼的还是小知府从他那换来的参天巨松。
严大人昨日就来过了,最初按规矩停留了一个时辰,因为没见着人又多留了一个时辰,结果在杭州府转了一整日,小知府也没来寻他。
以为今日过来,那小知府铁定会急色匆匆地跑过来道歉,可来了半日依旧见不着人,严大人不免心下一沉,脸也跟着垮了下来。
杭州府的这位知府大人原在应天府任职,是前年高中的状元郎,年纪轻,生得白嫩漂亮,一双妙眼似山林深处极难一见的灵鹿,面颊红润可人,瞧着比糯米团子还软糯。
平日里,这糯米团子黏人黏得紧,无论严大人是带着好东西来,还是两手空空来,小知府绝不会把他一个人晾着,小糯米团子直直往他怀里奔,大而透亮的鹿眼中装满了对他的欢喜。
哼,什么糯米团子,什么不谙世事的小鹿,明明就是个披着鹿皮的狐狸,还是个成了精的!我看那小狐狸这两日晾着我便是故意的!
严大人闷哼几声,忆起自己从前是如何被这小知府诓到连心都不剩了的,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徒手折几面喜笑严开旗。
当然,他才舍不得。
杭州府的路边上零零散散种着几颗桂花树,都是严大人最喜欢的金桂。恰逢桂花花期,满树金桂盛开,花朵金黄可爱,花香馥郁甜香,的确令人心情愉悦。
白居易诗有云: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严大人想着,寻桂也好,赏潮也罢,需得和意中人一齐才好,现下是连着两天见不着那“意中人”,即便金桂怡人,也还是无趣了些。
正琢磨着这小狐狸崽又跑到哪里祸害人去了,唐伯虎持一折扇徐徐走来,旁边跟着的是杭州府的新居民——祝枝山。
但凡与严大人打过交道的,都知这位“工部笑面虎”是个记仇的性子,唐伯虎之前得罪过他,见到了不免谨慎起来。
“哎呀,严大人,不巧了。”唐伯虎摇着折扇,桃花眼笑意盈盈。
严大人瞧着他,只觉得此人实在轻薄,先前看上他的小狐狸不说,还当着他的面挑衅。
怎么,这次又想如何?带上个轻薄帮手要一齐沾他的便宜?
心里虽不爽快,严大人还是作了个揖,用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俊脸迎战。
“唐大人,祝大人。”严大人微微颔首。
唐伯虎摇扇轻笑:“我们家知府大人最近听闻其他知府大人打造的江南花苑甚是好看,便想着也要给咱们建一个,这两天每日都亲自跑到其他州府去寻花商呢。”
“确实,”祝枝山点头补充,“昨夜我与唐兄在西湖旁喝酒吟诗到半夜,才见知府大人拉着一车花坛回来。”
“是吗,那还真是不巧了。”严大人微笑,“严某今日特意带了好东西来,本想向知府大人请教来着……多谢唐大人告知。”
说罢,严大人拂袖离去,背对唐伯虎时便板起脸,一路连吓哭了三个小孩,到同福酒肆吃酒时,那店小二端酒过来也是颤颤巍巍,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主儿,被严老虎丢进西湖喂鱼。
然而当事严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臭,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起西湖还未疏浚的淤泥部分还要更黑些,他抿了口“一杯倒”,越想唐伯虎那席话越气。
我们家知府大人?
我们家知府大人?!
那小狐狸何时是你的了!那是我的!我的!莫说旁的,就算只是他身上的一根狐狸毛,那也是我严某人的东西!
严大人咬牙切齿地饮尽一杯酒,丢下酒钱离开。
说起新来江南的那两位花商,严大人是有所耳闻的。
两位花商是对兄弟,姓高,哥哥单名一个“明”字,弟弟单名一个“觉”字,相貌生得都蛮奇特的,确实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严大人从旁人处听到,那兄弟两人卖的花要价并不低——龙胆、雁来红都是12000铜钱一份,连牵牛都要6000铜钱一份,那高明卖花是只收铜钱的,但弟弟高觉总说自己卖的都是名贵品种,连牵牛都敢要价20补天石一份。
要知道这补天石可是稀有建材,哪怕是他们工部,也不敢随便擅用此物,而那牵牛花随处可见,这样普通的花也敢要价20补天石?!吃相不要太难看吧!
一想到小狐狸崽子每日在外面装乖,免不得要吃那财迷花商兄弟的亏,严大人思及此处便越想越气,再想到这小狐狸是最爱拿告示牌应付自己的,而为了江南百姓,却要跑个百十里路寻两个财迷花商,拿着苦兮兮攒的铜钱和补天石换几坛破花,严大人便气得面目全黑。
不就是花吗?不就是想弄花苑吗?与其从那财迷花商手里买一坛20补天石的牵牛,还不如与自己换些蜀葵造景,又精致又文雅,不比那几坛子毫无情致的破花好上万倍?!
严大人眯起眼,从袖笼里掏出两张图纸。
他这两日新得了提诗壁和九玲珑,是刚得了就带着图纸赶来小狐狸这里的,明知自己在臭狐狸这里捞不到好处,他还是一得了好东西就过来了,可这臭小子竟然接连两日扔下自己,直往别的男人那处奔,可真真是过河抽板——没良心!
严大人不动声色地咬着唇,心想自己根本没必要与这种没心肝的小东西置气,对,他这是,这是因为还没看到《江南梦话》第七百八十回心急罢了!
踏月而归,严大人一回府就闻到了清甜治愈的桂花香,他疑惑地皱皱眉,抬眼看向跑出来迎接他的家丁。
“怎的,我出去一日,你们的脚便重得抬不动了?”严大人冷哼一声,家丁吓得抖了三抖。
“老爷恕罪,是小的们忙着移栽金桂,所以出来迎接的迟了些。”
“哦?金桂?”
“似乎是叫……蟾宫喜桂。”家丁小心翼翼跟上,“是知府大人命人抬过来的,说老爷最喜金桂,特意吩咐咱们仔细种上,说是给老爷闻着安神也好,取那金桂花瓣酿酒、制成吃食也好。”
严大人眉头微蹙,寻香前行,在一排喜笑严开旗旁看到了一颗极好的金桂。
那金黄的小花开得正盛,花香甜美不腻,但比起送花的人……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严大人挥挥手,示意家丁下去,脸上没有表情,脚步却急促了不少。
他推开门,左拐进卧房,那小狐狸正端端正正坐在不大的红木桌前写着什么。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漂亮小狐狸抬起头,在看到严大人时,脸上绽开一个既比荷花更清纯,又比桃花更艳丽的笑。
咯噔。
砰嗵。
严大人睁大眼睛,俊眉朗目看起来有些狼狈,他清清嗓子,走过去看小知府笔下的宣纸。
“是《江南梦话》第七百八十回,马上就写好了,大人且先去吃杯茶歇歇,”小知府轻柔地放下狼毫,唤家丁将在炉上温着的茶壶端进来,边斟茶边说,“这是阿喜茶馆新研制的满陇金桂,我带过来就吩咐人温着了,大人尝尝?”
严大人不语,接过茶杯,撂下眼皮抿了一口。
乌龙茶与幽香桂花完美融合,味道和温度都刚刚好,严大人默声将那杯茶喝完,递回空茶杯,小知府便笑着,又给他斟了一杯。
“看到大人我心里高兴,脑子也乱掉了,都忘了我还带了酒酿桂花牛乳包来,大人喝茶配着点心吃吧。”小知府一招手,家丁连忙跑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碟新鲜点心过来,放下东西点头便走。
“站住。”严大人开口,“叫你走了吗?”
家丁一脸茫然:“呃,老爷还有啥吩咐?”
“怎么?知府大人使唤得动,我这个老爷便使唤不动了?”严大人微笑。
家丁慌忙跪下,垂头陈情:
“不是,小的是觉得知府大人难得来一趟,小的不敢打扰了老爷和大人……”
严大人在木椅上坐下,看看桌上摆好的点心与茶,又看看瑟瑟发抖的家丁,心里还是没法完全爽快起来。
“滚吧。”严大人端起茶杯,见家丁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又将茶杯放下了,捏起那只小巧精致的牛乳包,轻轻咬了一口。
甜软的牛乳包被桂花酒酿的味道浸透了,确实和他心意,而坐在他卧房里小红木桌前埋头写字的那位……
严大人陌生叹气,狠狠咬着牛乳包,只当小知府的肉来啃。
他肚子填了个半饱,另外一半还被气占着呢,怎样都不顺,侧头望向红木桌时,小知府落下最后一笔,松松肩膀舒了口气,将书稿整理好,抬头一笑,快步朝他跑了过来。
“大人!”小知府像只活脱可爱的小兔子,轻轻一扑,便钻进了严大人的怀里。
严大人依旧不语,等小知府先开口。
“两日未见,大人可想过我么?”小知府抬起头,明眸皓齿在烛光下更甚月轮。
严大人不说话,小知府便扁扁嘴,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猫儿模样。
“大人真的一点都不想我?那我便是单相思了。”说罢重重叹了口气,幽怨地唱了两句不知名的小曲:
“送君怀中,情思双依,原只是花落春去,独我有意。”
严大人眯眼,抬手勾起小知府白嫩小巧的下巴,用力一捏,在白藕似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明晃晃的红印。
小知府皱皱眉,一双鹿眼眨了眨,忽地抓住了严大人的手腕。
“哎呀!大人的衣袖怎么破了?”说着便三下两下将蓝色官服剥了下来,兴冲冲地抱着官服跑进卧房,端着不知从哪个侍女房里寻来的针线篓子,坐在床榻旁穿针引线。
严大人身上只剩里衣和一双官靴了,心里琢磨着这小东西又在盘算什么,但思索片刻也无解,又见那烛光已经暗了下来,便悄悄叹了口气,进去将两盏琉璃灯都点上了。
这下卧房一下子亮堂起来,小知府抬起头,冲严大人嫣然一笑,多有感激欣喜之意,严大人在他身旁坐下,细观小知府做女红。
说实在的,这小东西再怎么白嫩漂亮也还是个男人,那破了袖口的官服到了男人手里,严大人可不觉得能缝成什么样子,可那双小巧修长的手竟不比绣娘粗笨多少。
小知府认真缝补,视线定在官服袖子上,而严大人的眼睛却没法一直对官服袖子和小知府的女红感兴趣。
小知府满眼是那破了口的官服袖子,严大人满眼都是为他缝补袖口的小知府。
他心里乱得很,怕自己镇不住这颗滚烫的,跳得剧烈的心,又怕自己露出马脚,叫这小狐狸占了便宜去,可眼前人实在太可人,白玉般的肌肤,牡丹般的嘴唇,那鼻子就像是京城里巧夺天工的匠人精雕细琢过的一样。
他心心念的《江南梦话》第七百八十回有了,但心又不在那儿了,这可不能怪他,谁叫面前这位是只成了精的小狐狸呢。
“好了。”小知府咬断线头,提着官服到琉璃灯前左看右看,确认没有其他需要缝补的地方,便笑吟吟地提着官服给严大人看。
“缝的是没有姑娘缝的好,但我不想别的姑娘给你缝衣服。”
小知府微微歪着头,笑意褪去,一双鹿眼闪着认真执着的光,看得严大人心火更甚。
“你想做什么,你便全都按着自己的心思做了,好本事啊知府大人,连我的家丁都心甘情愿被你使唤,顺着你的心思做事。”
严大人冷笑。
“怎么,是怨我接连几日带去的都是你不想要的东西了?”
起身时眼睛微微眯起,严大人皱眉,俊朗的面庞因怒意而更显冰冷。
“之前因为带去的双子峰太小,拖欠了我一周的《江南梦话》更新,这次又因为什么?没带你想要的竹间雅座?嗯?”
向前一步时,对小狐狸施加压力时,那小狐狸果然露出了胆怯的神态,任谁看到那双鹿眼挂了层雾气,都会忍不住生出怜爱之情。
严大人也是如此,可他深知眼前人的心性,也知此刻这小东西定是在心里面腹诽他呢。
“丢下我跑百十里地高价购置了一车破烂花坛,宁可花20补天石换盆随处可见的牵牛,也不愿意留在官府迎我,是吗?”
“大人……”
“说吧,你这小狐狸又在盘算着怎么诓我?蜀葵造景?九玲珑?题诗壁?半山阁?这次又准备用多少个告示牌换?”
步步逼问有效果,楚楚可怜的小鹿脱掉了伪装的皮,露出了毛绒绒的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
小知府勾唇一笑,细瘦白嫩的胳膊缠上严大人的脖子。
“大人这么说……是想我想得紧,怨我丢开大人,去找花商兄弟喽?”
“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怎么……”
“那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小知府歪着头,堪比月轮的双眸中装着的是有些惊慌的严大人。
“好不容易与大人两情相悦,一年了,却从未从大人那里听到过一句情话,纵使我爱大人胜过生命,也还是会生出些私心来啊。”
“你……”
严大人双目张大,心生动摇,本想逼这小狐狸露出原形,没成想这次被逼到峭壁上的又是自己。
可小狐狸不这样认为。
“严郎,你欢喜我吗?”小狐狸直直望进严大人心底,“这两日不见,你想过我吗?见不着我,你也会像我见不着你时一样想你想得紧吗?”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严大人在小知府的眼底看到了落寞之色,所以他结舌许久,不知该怎样作答。
欢喜自然是欢喜的,不然怎会由着小狐狸诓了这么久?
想是自然想的,不然这两日心里又怎会这般焦躁?
只是……
他抬起手,将眼前人搂进怀里。
太重了。
这个人……太重了。
严大人倒吸了口气。
倒不是说对方胖,这小狐狸实在也不能用胖来描述,那细瘦的腰身被他揽着,也可说是盈盈一握。
要说重,是这小狐狸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了,重到他会怕,既怕捧不好摔碎了,又怕这小东西骑在自己头上,永远是压自己一头的那个。
那可不行!不讨些好处,我工部笑面虎的面子往哪搁!
严大人稍稍松手,微微一笑,搂着小狐狸退后一步,直直往床榻上倒去。
“听闻阿喜茶馆的酒酿桂花冻一日只供应十人份,十杯我都要了。”
醒来时,桂花香气从门缝飘进,勾得严大人皱了皱鼻子。
卧房里只剩自己一人,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小狐狸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唤人进来伺候梳洗时,家丁说,小知府回府前吩咐了,早点要给老爷备上甜豆花和烧麦,甜豆花要加上红豆和桂花,说是老爷爱吃这个。等早点端上来时,家丁又说,小知府回府前还叫他传话,说知府今日在杭州府等老爷过去,酒酿桂花冻管够,还说这次备的东西绝对比告示牌好,想和老爷换些蜀葵造景装饰花苑。
严大人抿了口桂花茶,低头看看几乎看不出缝补痕迹的袖口,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嗯,还说什么了?”
“还说,还说……”家丁吞吞吐吐,见严大人眉头一皱,连忙低头全招。
“还说……其实您不用吃花商兄弟的醋的。”
“什……”严大人被桂花茶呛了一口,茶水渐到雪白的袖口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他拿出手帕擦了擦袖口,才轻轻嗓子说:“啊哈哈,知府大人真会开玩笑。”
家丁观察着主人的脸色,继续道:“知府大人说,说……其实他拉回来的那车花坛,都是从小偷、飞贼、倭寇什么的身上搜得的,杭州府还在建设中,处处都要用钱,没有多余的钱与花商兄弟做交易。”
所以这两日见不着人,那小东西是在抓贼?这倒真是有趣。
不过……官府衙役不够用,这小狐狸倒是真能做出撸起袖子自己抓贼的事来。
严大人眯眼,心里的不爽快似被风吹开的薄雾般,散了。
“哦?那小狐狸还算知趣儿。”他喜笑颜开,冲家丁挥挥手,思踱片刻道:“罢了,一会儿叫人把后院那几盆新得的蜀葵造景带上,对了,九玲珑和题诗壁也带上……哼,算那小狐狸还有点眼光,好东西自然是我这里才有的,他明白便好。”
严大人拍拍衣袖扶着腰起身,身下酸胀的感觉不免令他忆起昨夜春宵,面上虽还是平常的表情,脸和脖子却红得惊人。
家丁以为主人不舒服,连忙关切询问大人是否着了凉。
严大人摆摆手,先一步坐上豪华轿子往杭州府去了,心里琢磨着的却是——
都说狐狸精吸人精气,可他家的这位怎的偏偏喜欢喂人精气呢,啊,还有,唐伯虎那登徒子昨日在嘴上占了小狐狸的便宜,他总得想办法讨回来才是。
等严大人一边喝着酒酿桂花冻,两边监工唐伯虎灰头土脸地搬砖建花苑,三边盯家丁们搬运整整三排家具铺,四边看到哼着小曲儿往胭脂铺里走的魏九天的身影时,他才意识到,这笔买卖,又是小狐狸赚了。
END
202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