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路炜达永远记得初见裴珉晟的那一天。
新的意向选手他早就知道,因此见面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意外。裴珉晟背着双肩包,穿身运动衣,头发乌黑,戴着副金边圆眼镜,清秀乖巧的模样。他跟着Michael念了两声diya,挠挠头笑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弯腰、握手,人畜无害。
可路炜达却像是在柔软床榻上翻来覆去一夜难以入眠的公主,在睡眼惺忪的清晨,福至心灵地掀翻床垫,发现了那枚硌在脊背上的豌豆。
没多久,豌豆的主人就决定留在这里,给的理由也简单粗暴——设备和伙食。于是那颗豌豆蹦蹦跳跳地,从釜山到上海,再到洛杉矶;从餐桌蹦到厨房,从客厅蹦到训练室,最后蹦到他身边——他们两个都是迟缓的慢热,起初的私交是在客厅的一排沙发上,少年人四肢修长,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翻转腾挪的余地里就交缠在一起,相贴的皮肤重叠出一小块滚烫的热源,散开在一片不算尴尬却毫无默契的寂静中。
裴珉晟爱笑,在餐桌边面对面坐着,忽然就噗嗤笑出来。路炜达好玩地看向他,裴珉晟挤眉弄眼,笑着低头、低头,最后几乎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不知脑袋里又冒出来什么想法。路炜达喜欢那双眼睛,明亮、固执、专注,但被那双眸子盯得太久,心头总是痒痒的,不知道是该打个喷嚏还是该狠狠攥一把,消解那点不值一提又无法被忽视的微妙。
熟起来以后又变得有些不同,裴珉晟从Micheal那儿学句中文,再照猫画虎地跑过来说给他听,说到一半就咬钉子,急得直点头,路炜达靠在椅背上憋着笑,一字一句地纠正他,到最后也没能成功教他学会说东北话。
路炜达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总还是觉得好笑。
裴珉晟也不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路炜达在队伍低谷时期见过小孩儿少见的低落,他过去摸摸脑袋就乖乖在掌心蹭着,偶尔就得寸进尺地拉着他坐下躺进怀里。偶尔也试图拙劣地表达善意,比如现在。路炜达看着欲言又止的裴珉晟,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真要去学院队了吗?”
路炜达被“学院队”这三个字惊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眼飞速垂下头的小孩儿。这个说法太正经了,“双向”、“Team CC”,和“学院队”,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但真就没多少人和他提过这个词——也不知道是不是问了队伍的翻译小哥。
“啊,”路炜达应了一声,觉得太僵硬了,又补充了一句,“想打比赛。”
好像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早说过了,也早在官方声明里写过。裴珉晟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抱着枕头和被子走进来,紧挨着路炜达的放下。路炜达心头一暖,想说什么,全被裴珉晟咧开嘴露出的憨笑堵了回去。
“睡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熄灯后路炜达才意识到自己睡不着,裴珉晟也不老实,一床被子从身上拽下来抱在怀里,过了会儿又被抖开盖回来。
“裴珉晟,你到底睡不睡啊?”
路炜达被翻来覆去的动静吵得心烦,布料之间的摩擦触碰了神经,痛又因痛而变成恼火。裴珉晟只听懂路炜达少见地对自己直呼其名,后面那个语气有些烦躁的问句倒是勉强地传达了单薄的情绪。他转向路炜达那一边,撑起半个身子盯着他。
路炜达呼噜一把裴珉晟的脑袋,掌心是青年人毛躁成一团的头发。那颗脑袋躲开,路炜达悻悻地缩回手,正想着是不是那句话太凶了。被子掀动的声音响起,裴珉晟往这边挪了挪,撑在床上,另一条胳膊却架在路炜达的胸膛上,沉默了好一阵。
热度隔着薄薄的一层空调被渗过来,路炜达借着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看清了裴珉晟的脸,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却因为过于澄澈而照得路炜达心虚,是因为月色吗。他想说些什么,言辞滚过喉咙的时候又被吞回去,出口的就只剩下袅袅散开的叹息。他又揉了揉裴珉晟的头,催促着他快去睡。
裴珉晟几乎要把路炜达盯得发毛,才转移了视线。他掀开被子钻进来,头蹭在路炜达肩上,过了会儿又掰着他收在身侧的胳膊放到脑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路炜达任他摆布,分不清黑暗里是谁的心跳轰隆作响,仿佛是离别的倒计时,清晰可数。那颗豆子又被他埋在了床下。路炜达想起很多事,关于未来漫长而艰难的征程,关于年少时笃信的梦与执着,他在天际神游了一圈,又想起裴珉晟。他慢慢松弛手臂的肌肉,听着裴珉晟清浅均匀的呼吸,也终于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裴珉晟已经滚在了床的另一边,他也早就把手臂收了回来。路炜达用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床上为什么会多了个人。
朦胧的睡意彻底散去,睡梦的舒适像篝火大会后挣扎的落魄的火苗,被最后一泼水浇灭了。他蹑手蹑脚地去洗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好久的呆。回房间的时候裴珉晟已经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才回来,刘海的末梢湿漉漉的,脸颊上还挂着水渍。
“什么时候走?”
“三点”
“还有一会儿呢,哥”
路炜达点点头。裴珉晟扑上来抱他,路炜达紧紧地拥回去。
路炜达在裴珉晟扎进怀里抱他的时候 ,没有给出回应。
下过一夜的雨,午后的街道上却没多少水渍。只剩几个水洼,反射的阳光晃得他头晕,仿佛到处是被过度曝光的白。秋老虎的尾声被雨水截断,风吹得路炜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裴珉晟是队友里最后一个跟他道别的,也就任性地占用了路炜达等车的所有时间——如果不是网约车已经到了门口,估计还要再拖延一会儿。裴珉晟还是像往常那样笑着,眉眼弯弯,却零星挂了点局促。在他挥手和大家道别后,再次伸出双臂来抱他。
路炜达的理由是充分的,他背着双肩包,一手抓着登机箱,一手拎着个纸袋,没办法应付怀里的脑袋。但裴珉晟把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松手后眼神里那点失落过分晶莹剔透,可他还是忸怩着笑起来:“Diya再见!”
路炜达无数次在梦境里回忆起这一幕,定格在裴珉晟转身之前的最后一个瞬间,褪色、远去,然后被时空绞得支离破碎。
在一个雨夜,路炜达终于梦到了别的事。
还是那一夜。是裴珉晟纤细而单薄的身体,肌肉匀称地铺在骨架上,薄薄的一层皮藏不住分明的肋骨,压在身上却依然有分量。路炜达的手一寸寸摸过去,满手都是像流水一样的汗。小孩子的身体内里高热、湿润、柔软,被顶弄得太狠也只是发出细微的哭叫,像只小兽似的往怀里钻,一双手臂箍得他生疼,最终咬着他的肩接受了一切。
到底是谁先吻了谁呢?他们被瓢泼的雨声吵醒,醒来就开始接吻,拥着纠缠在一起,拼命在对方身体里找寻赖以生存的热度。
他们谁都没再提。但路炜达知道自己躲不过。训练的日程密密麻麻填满了生活,路炜达也只有偶尔才会忽然回想被压在角落里的,关于洛杉矶与上海的记忆。那些豌豆被覆盖了一层细密而无声的心事,在日积月累的滋养中长出坚韧而鲜嫩的芽,交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朝他压下来。
每次diem这个ID出现的时候,那张网就束得更紧一点:被人提起、在天梯里遇到、战报上、OWL直播里。路炜达难以形容那种复杂的感情,甚至无法分辨,甚至不能捕捉。裴珉晟成为一桩隐患,或者一个秘密。
那是完完全全失控的、无法理解的一部分。
裴珉晟给他发微信完全在路炜达意料之外。对话界面还停留在系统默认的那条“我们已经是好友啦,一起来聊天吧!”就连裴珉晟生病,他也只是在年会上托队友转达了问候。
他点进去的时候猜测着[图片]会是什么,想了许多种可能,但仍觉意外。是一张他们在暴雪竞技场观众席上的合影,一片冷清的阴影中,两个人是画面里唯一的明亮,神情轻松温和。
是赢过某场比赛后的抓拍。
路炜达想起在观众席看比赛的另一重体验。他们在吵闹的人群的边缘,欢呼和解说的声音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像眼看着惊涛扑过来,肾上腺素已经准备好,全身也紧绷着,到了脚下却只剩清浅的浪花。但他们不在场上,又还是属于比赛的一部分,记得训练赛的战术,熟悉选手的落位和节奏,摄像头记录着俯视视角里队友们的面容,未错过丝毫表情和口型的变化。一整个赛季即将走向尾声,路炜达的心情有种微妙的错位感。他看向身边的年轻人,被同样的暗色笼罩,只有脸上映着观赛屏幕上陆离的光,神情在兴致勃勃与紧张之外还有些暧昧难明的东西。裴珉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看过来,用眼神询问他什么事。
路炜达抿着嘴笑了笑,摇摇头。裴珉晟抱着手里的两根充气棒靠在了他肩上。
路炜达回忆起那些细节,恍如隔世。他坐在TeamCC位于广州的训练室里,往窗外看去。南方的五月,已经是一片湿润而洁净的绿。洛杉矶靠海,大多时候却清爽干燥。首尔又是什么天气呢——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张食物的照片,路炜达在脑海里很艰难地检索了一下,才响起Michael的声音——“辣炖安康鱼”。他和裴珉晟都喜欢吃那个。
“好久不见哥了”
也不知道是找谁帮忙翻译的。平平淡淡一个陈述句,找不出这三条信息的关联。路炜达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没分清照片里误入镜头的两只手到底是谁的。他切换到韩语输入法。
“今天吃这个吗”
“是的,赢了比赛,庆祝来着”
“注意安全啊”
“好的”
路炜达对着手机愣了会儿,按灭了屏幕。
路炜达抢过队友端着的那碗臭豆腐,拍了张照片。臭豆腐黑色的外皮酥脆,浇着热气腾腾的黏稠的汤汁,鲜红的剁椒和嫩绿的香菜点缀在上面,确实好看。
——但有人不喜欢就是了。
这次裴珉晟回得很快:“臭豆腐吗?”配了个嫌弃的表情。
路炜达嘿嘿笑着:“是,没打训练赛吗?”
“今天休息”
路炜达被端上来的一盘羊肉串分了心神,等再看手机时想起韩国已是凌晨,裴珉晟大概早就睡了。三条未读的消息之间彼此倒是隔了一阵。
“我看cc的比赛了,哥好carry”
“在聚餐吗?”
“明天要不要双排?”
路炜达怀疑自己喝多了酒,出现了幻觉。酒精让大脑变得昏沉,有些记忆也跟着被搅得一片浑浊。他半闭着眼,在广州的街头坐着,脑袋里回想起的却全是上海的那个午后,连风里的冷都如出一辙。四周的喧闹都几乎褪去了,他只能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醉酒的头痛渐渐挤满了太阳穴,路炜达倒头一觉睡到了下午,几乎忘掉这件事。上线看到列表里的裴珉晟才猛地记起来——他还没回微信呢。
可是说什么好?
他盯着屏幕愣了一会儿,想起一年前在洛杉矶两个人双排的时候,也不过是随手发个邀请过去,无聊的时候也会被拉着去1v1,队友们偶尔来凑热闹围观,还夹杂着些赌约,不过是谁输了谁洗碗,或者负责解决采购时误入购物车的奇怪零食。
那时稀松平常的事,转眼怎么忽然变得郑重而艰难起来呢。
裴珉晟在左下角私聊了两句没得到回复,直接发来了组队邀请。路炜达没过脑子,点完同意才回过神。裴珉晟的声音已经在耳机里响起来,依然轻快且软糯:“Hihi Diya~”
然后很标准地,一字一顿地念道:“路、炜、达。”
裴珉晟还在语音那边笑着,路炜达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暖流。说喑哑也好,挣扎也罢,他依然在新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里,感受到来自另一条齿轮链上的关怀。少年人的嗓音像风又像细水,拂去了某些不明快的、阴郁的部分,所有的记忆——有关裴珉晟的、有关2019年的、有关第二赛季的记忆都好像变得更鲜活,重新被赋予更真实的温度和情味。那些消散在雨夜的拥抱和吻,也重新变成具象。
“Diya哥啊……” 裴珉晟又念了一句,尾音拖得很长,却像被抽空了力气那样坠下去,然后沉默着开了排位。
路炜达在确认职责的按键上定格了很久。
“珉晟呀,好久不见啦。”
路炜达又体验了彻夜难眠的感觉。他这时更怀念起大臂内侧躺过的男孩,又不敢细想,无形的屏障阻拦了大脑读取记忆、感官温习的通道。
路炜达辗转反侧,倒是想起他第一次见裴珉晟前的那一夜也大概是如此。又是那些固执的豆子,噼里啪啦砸过来,不管在床上怎么折腾,都是被硌到的痛。所幸的是这次他收拾东西到深夜,凌晨五点就要去机场,没留给他太多的黑夜反复煎熬。
站在虹桥的时候路炜达还是晕晕乎乎的,深深呼吸了一口上海的空气。他在计程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上海的风景每次都不同,而这次又有了别的意味。他站在基地门口,恍如隔世。裴珉晟从门边探出个脑袋,然后整个人都跳出来。他顶着金黄色的头发,站在太阳下,冲他惊喜地挥挥手,嘴咧得老大。
路炜达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怎么又染头发了。”他是这么想的,但与此同时,那点惴惴不安也好,犹豫怀疑也好,忽然都被击散了,像是封锁河流的最后一块冰被春日的暖阳融化,整个水面都变得生动而荡漾。裴珉晟笑着跑过来,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超大号的拥抱,路炜达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搂着人站稳。
像是成熟饱满的豆荚,终于噼里啪啦地爆开,落地了。
新的一年,又能生出新的细长而坚韧的茎,等待秋季的丰收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