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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楚云飞对女人毫无兴趣。
他对女人的态度就像肩膀上的将星,是早晚的事情。他虽无心,但挡不住佳人有意。下至医院护士,上至记者秘书,仿佛全台湾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单身将军,相貌堂堂,有三晋之风。介绍者络绎不绝,自荐的也不在少数。
楚云飞对此习以为常,他出身名门,年轻时是阎锡山的爱将,又是蒋介石的高才,几乎从出生就一直活在他人的仰慕之中。找女人不难,但要完全地接纳一个女人,或者说完全将自己交给一个女人,对于楚云飞来说,太难太难。
这天在委员长的办公室,对方听完汇报工作又提到了这件事情。楚云飞听出话中之意,对方表面做媒实则监视,拒绝的话恐怕一时尴尬,便顺水推舟答应了约会安排。地点定在委员长的生日宴会,酒会上一众高级将领。方立功官至中将,见到楚云飞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楚云飞看着对方身边的年轻妻子,和身后的孙铭交换了个眼色。
「他们很相配。」孙铭看着和其他将领交谈甚欢的方立功夫人。
「夫妻夫妻,不像怎么当的了夫妻。」楚云飞饱含深意地评价。
方立功曾和他一起驻守晋绥军358团,当年从厦门撤退和他同乘飞机的也是这个人。退守台湾后,蒋介石将方立功连升两级,楚云飞的兵力也被蚕食肢解,由更得蒋信任的方立功任用调遣。这么多年留在楚云飞身边的旧部只有孙铭一人。
孙铭也没有结婚,他从当兵开始就跟着楚云飞干,当时他刚刚入伍,楚云飞从黄埔毕业,被阎锡山点名要到晋西北战场,授团长衔。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新团长是个读过书,留过洋的文化人,还以为是个彬彬有礼的儒将,谁知对方挥着马鞭,就这么单枪匹马穿过战区来了团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武将出身。他敬佩这位爱国的长官,崇拜他的勇气与才学,楚云飞到哪他就义无反顾地跟到哪,楚云飞没有结婚他也自然而然地没有结婚。
这在孙铭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军乐声响,委员长携夫人从台阶上款款走到他们身边,几人手里的红酒晃了几晃,一位等候已久的女子便走了过来,她的一头黑发盘在脑后,美得耀眼。
楚云飞直视着她的面庞,灯光落在他银灰的头发上,穿着军装的后背挺得笔直。
很少男人到楚云飞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身姿,他们不是被岁月和事业压得颓下肩膀,就是缩在沙发里享受着美人美酒。早几年,孙铭觉得楚云飞在徐蚌战场元气大伤,面对大陆的失守疲态略显,但几年后他依旧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将军英雄,身上有种刚正不阿的领袖魅力,即便站在委员长的面前也毫不逊色。
「楚某好像曾经见过姑娘。」楚云飞直言道。
徐曼丽浅浅一笑,「当年徐蚌战场,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这是美联社的曼丽记者,人家采访我后特意点名见你。」委员长见状帮腔,「你们慢聊。」
楚云飞打着哈哈,表面礼貌,实则冷漠,几句话就将话题聊死了。
漂亮的记者不解地看着他,「将军是嫌我不够漂亮。」
「你要是不漂亮,这天下就没有漂亮的人了。」楚云飞也不客套,「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当年将军压根没有正眼看我,我却对您一见钟情。」徐曼丽由衷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跟我见过的所有将领都不一样。」
「如果楚某接受你的好意,不就与你口中的那些将领别无二致了吗?」楚云飞避重就轻地说,「说到底,徐小姐喜欢的只是心理上的征服欲。」
「难道将军就没有想要征服的人?」
「有,但他不是一个女人,也无关于爱恋。」楚云飞看着窗外,「只是一种最普通的欣赏与竞争。」
徐曼丽看着他的脸,「您欣赏他什么呢?」
「人性。」楚云飞顿了顿,语气几乎是叹息的,「他活着,政治就多一丝人情味儿。」
「你听起来就像他。」徐曼丽不太确定地说。
「像谁?」
「共军的一位师长,」徐曼丽试探地说,「李云龙。」
楚云飞花了几秒怀疑这句话,又花了几秒去理解它。
「你见过他。」
「一面之缘。」
楚云飞眼前浮现出李云龙那张张狂大笑的脸,有无数个问句冲到他的嘴前:他现在如何,他说了什么,他有什么打算。
他有提到我吗。
他看着徐曼丽敌友不明的脸,将这些句子化为一抹不屑的冷笑。
「他说只要你活着,」徐曼丽看着楚云飞的神色,「台湾早晚有收回的一天,到时相逢一笑泯恩仇。」
「哼,」楚云飞神色一凛,暗暗握拳,「谁收回谁,还不一定呢。」
「这位李师长可是娶了小二十岁的娇妻啊。」徐曼丽笑着暗示,「难道将军就甘心落后。」
楚云飞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旁人纷纷围观。
那个冬天楚云飞去晋绥军的总部开会,顺道路过李云龙的团部所在,便以借宿之名,去试着要回之前被李云龙拐走的装备。到了驻地,八路军环境之恶劣又一次超出楚云飞的想象,装备一事又忍了下去。凛冽的寒风像杀人的刀,透过脆弱的纸窗呼呼往里灌。孙铭正为取暖的火盆里加着碳,李云龙就抱着一床被子撞开了门。
楚云飞放下正擦着的枪,站起身来,「楚某已有被褥,李团长为何又送。」
「咱政委怕你们受冻,」李云龙将被子放下,呼着热气,「这不,特意让我送来的。」
「贵部怕没有那么多富裕的被褥吧,」楚云飞看着床上的薄被,「我们用了,那这被子先前的主人恐怕要受冻了。」
「没关系,」李云龙不屑道,「老子今晚查岗,也用不着。」
楚云飞皱起眉头,「你身为团长,查岗这种小事就不用亲自做了吧。」
「站岗为了什么呀,为了全团的安全,更是为了咱老李的安全。」李云龙不多停留地往外走,「这关乎脑袋的事怎么能不做呢。行了你早点休息吧,我还去赶着查哨呢。」
「慢。」楚云飞拿过桌上的腰带,将枪上膛,「我随云龙兄一同前去。」
「别啊,这冷风呼呼的,」李云龙看着他,不太确定地说,「你是贵客,你要是病倒了我没法交代呀。」
「这区区小风还吹不倒楚某,」楚云飞拒绝孙铭的陪同,「走吧。」
楚云飞竖起衣领,手掌伸进袖子里,像个农民一样和李云龙谈笑着走出院子。
「来。」李云龙不知从哪抽出一只酒瓶。
「这是?」
「地瓜烧,」李云龙咬开瓶盖,「喝两口就不冷了。」
楚云飞拒绝道,「我不喝酒。」
李云龙吃了一惊,「难道你们那边也有纪律?」
「倒是没有喝酒的纪律,」楚云飞淡淡一笑,「只是现在是打仗时期,指挥官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要是二十四小时清醒,到真正用脑子的时候,脑子就不转了。」李云龙先灌了一口,乘着酒劲将瓶口凑到楚云飞的嘴边,「该放松就要放松,你听我的,喝完就不冷了。」
「这……」楚云飞盛情难却,只好接了下来,「好吧,楚云飞舍命陪君子了。」
「嘿嘿嘿,就是嘛,」李云龙看着对方一饮而尽,算计得逞地笑道,「来独立团,不喝酒怎么能行呢。」
楚云飞咳出冲上头的酒气,血液夹带着酒精自喉咙灌入胸膛,暖意油然而生。两人走在薄薄的积雪上,还没成冰的雪花踩上去吱吱作响,刚下过雪的空气沁人心脾。楚云飞晚上很少出来,一个加强团的团长要是想死,最快的方式就是养成半夜散步的习惯。李云龙喝了些酒肢体动作多了起来,两人的手臂不时随着笑声碰撞在一起,这让楚云飞想起在黄埔的那些年,广州总是很热,晚上和一群睡不着的青年大谈战术,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想来已是过眼云烟。
李云龙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忽然嘿嘿一笑,转过脸来,「云飞兄,你说你也老大不小,这各方面条件也好,怎么和我老李一样光棍一条啊。」
「哈,」楚云飞笑出一口酒气,「匈奴不灭,何以为家。」
「对,咱老李也是这个意思。」李云龙咧开嘴笑,「打不走小鬼子,一天也不结婚。不然怎么告慰那些死去的兄弟。鬼子还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呢,你可倒好,在女人身上忙活呢。」
「呵。」楚云飞看着他的动作,也不怀好意地打趣,「看来云龙兄经验丰富啊。」
「我,我可没有。咱这里有纪律,不比你那里。」李云龙连连摆手,「你说你楚云飞要女人,阎老西不得给你挑一顶一的女人。」
「美丽的皮囊是空洞无物的。」楚云飞看着头上的明月,「若是没有高尚的灵魂,在楚某眼里不过是行尸走肉,不配与我平起平坐。」
「你们文化人,说话太虚。」李云龙大着舌头,「什,什么是高尚的灵魂啊?」
「就像云龙兄和赵兄一样,有原则,讲大义,」楚云飞看着他半醉的脸,认真地说,「这一点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不可或缺。」
「说的对,女人啊,有时真他娘不比男人差。」李云龙拍了拍脑袋,模仿起秀芹的语气,「咱妇救会的干部和我要枪呢,说凭什么只有男人能打小鬼子,咱妇女只能做军鞋啊,可是给我老李出了难题啊。」
楚云飞看热闹的搓着手,「那云龙兄作何反应啊?」
「我?」李云龙一拍大腿,装模作样道,「我心思说的对啊,咱不能打击人家打小鬼子的热情啊。可是部队枪少啊,我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把楚兄的枪送人了,楚兄,你说我做的对不对?」
「对,对极了。」楚云飞回答,「枪不过是一种武器,只要能用来杀敌,握在谁的手里都一样。」
「哎,云飞兄真是讲道理的人,我喜欢。」李云龙半真不假地叹息,「可那毕竟是你送兄弟的配枪,就这么送人了,我老李心疼啊,于心有愧啊。你看能不能……」
「不必有愧。」楚云飞察觉到李云龙给自己灌酒的意图,将计就计道,「我再送云龙兄一样东西。」
李云龙喜上眉梢,「啥东西啊?」
「你看这天上圆月,」楚云飞一指天空,「我将它送与云龙兄,日后不论你我身在何方,都可睹物思人。」
「哎呀,你净说虚的,我要这月亮有什么用,要不你再送我把枪。」李云龙无赖地挽住他的手臂,嬉皮笑脸地往上蹭,「或者送几万颗子弹,咱老李保证全打进小鬼子的胸膛里。」
「哈哈,改日吧。」楚云飞将他礼貌推开,大步向前,「等云龙兄娶得佳人,云飞自有大礼相送。」
「别啊,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李云龙不死心地追上去,「楚兄啊……」
楚云飞看着宴会上的觥筹交错,回忆起在晋西北的日子仿佛就像做梦,那些日子虽然很辛苦,但却十分快乐。他和李云龙谈论关于日本人的战术进攻,一吐对中央军的不满失望,两个人双眼发光,慷慨激昂。那时每个人都斗志昂扬,对未来充满希望。
楚云飞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喜欢李云龙,而是喜欢待在李云龙身边时的那个自己。他时常想起和李云龙在聚仙楼杀敌时驰骋血管里的万丈豪情,无所畏惧,势无可挡。和李云龙在一起时他更勇敢,更血性,更像一个纯粹的军人。
楚云飞告诉自己这就是所有,没有其他。
02
李云龙喜欢厦门的新房子,就像喜欢那柄随身携带的枪。
他从指挥学院一放假就急奔回家,抱着自己还没见过面的儿子又捏又亲。
「老李,你轻点,」田雨看着不断将儿子抛起的李云龙,「别吓到孩子。」
「这就吓到了,」李云龙看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孩,「这样以后还怎么开飞机,怎么开坦克啊?」
「开什么飞机啊,你以为那飞机想开就能开啊。」田雨将儿子从李云龙手里抢来,「飞行员的选拔是很严苛的,再说以后干什么都要看孩子的意思。」
「我这不是随便说说么,」李云龙恋恋不舍地看着儿子的小眼睛,「他老子是当兵的,他不当兵他干什么啊,当秀才咱祖上也没这个命数啊。」
「你啊,就知道舞枪弄棒的。」田雨整理着李云龙带回来的行李箱,「从南京回来,也不给儿子带些礼物。」
李云龙不屑道,「亲爹回来看他,这么大脸,还要什么礼物啊。」
「他是你的儿子,你是他的父亲,」田雨纠正他,「在家不许摆官威。」
「是是是,不摆官威,不摆。」李云龙陪着笑脸,「礼物是吧,你看见天上的月亮没,咱把它送给这小子,以后你们娘俩看见着月亮就像看见我了,这叫睹物思人。」
田雨被他咬文嚼字的神情逗笑了,「你老李还学会看月亮了,跟赵政委学的吧。」
「老赵他哪会这个,要他背共产党宣言还差不多。」李云龙嘿嘿一笑,展示着自己在指挥学院新学的课文,「啊,一个幽灵……」
「好了好了,」田雨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看来准是跟哪个相好的学的,从实招来。」
李云龙供认不讳,「哎你别说,他要是个女的,还真没你什么事。老子在晋西北就把他娶了。」
「你晋西北的战友,」田雨推测,「丁伟还是孔捷啊?」
「他俩算什么玩意,跟咱一样的穷光蛋。」李云龙嫌弃道,「这个人可不简单,文武双全,画出来的图纸跟墙上挂着似的,枪也使得好,那把勃朗宁就是他送的。」
「你说的是国军89师的师长楚云飞吧。」田雨看着那把小巧精致的配枪,「想不到你们的关系这么好,不只送枪,还送月亮呢。」
「咱当时不是想和他要点物资吗,谁知这小子不上套,送个月亮就把我打发了。」李云龙想到过去满是感慨,「你说月亮有什么用,干瞪眼的玩意。」
「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田园从厨房端着菜,「想不到你们军人打仗还有这么浪漫的一面。」
「谁让咱关系好呢。」李云龙眉开眼笑,「我叫李云龙,他叫楚云飞,你说云里飞的是什么啊,就是龙呗,英雄惜英雄,天生一对啊。」
「可惜你们最后还是兵戎相向,」田雨提醒道,「他那颗炮弹可差点要了你的命。」
「老子也回了他两颗子弹呢,谁也不差谁,」李云龙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骄傲地说,「要是没有他,我还见不到你呢。这小子现在跑去台湾,也算咱半个邻居,哈哈哈,远亲不如近邻嘛,他八成做梦都惦记我呢。」
「老李,」田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我看的出你很喜欢他,你们之间有高尚的友情。但他现在是敌军将领,你说话的时候可要注意立场。」
李云龙哼了一声,「什么敌军友军,大家都是中国人,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干嘛非得你死我活啊。要我说这全是蒋介石造的孽,那小绿岛不出十年准收回来。」
「你瞧着吧,我和楚云飞说不定还能再见呢。」
「你想见人家,人家可不一定想见你呢。」田雨为他的碗里夹着菜,「万一你又和人家要东西怎么办?」
「嘿嘿,那没办法。」李云龙夹了块肉,「这天下哪有不吃肉的狼啊。」
田雨看着他灰白的双鬓,比起当初在医院初见又老了几分。李云龙这个人长得不算好看,脑袋大,脖子粗,一高兴就咧着嘴哈哈哈,恨不得将整口牙都露给人看。他不浪费一颗粮食的举着碗,却从不仔细咀嚼过自己嘴里吃的东西。他在战场上只占便宜从不吃亏,在生活中却像孩子一样大大咧咧从不计较。
正如赵刚所说,最勇敢和最睿智的都死了,只有最坚强和最幸运的他们还活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像一只呲牙咧嘴的野狼,又像一匹随遇而安的瘦马,人生的得得失失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有各式各样的伤口与璀璨动人的回忆。
「老李,」田雨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喜欢什么,」李云龙不甚在意地笑,「喜欢咱能打仗呗。」
田雨摇摇头,「这世界上能打仗的人太多了,我在野战医院见过不少将领,有的温文儒雅,有的脾气暴躁,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他们没有的孩子气。」
李云龙眯起眼睛,「你说咱老李像没长大的屁孩儿一样?」
「是,你有一颗像孩子般赤诚的心,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坦荡与真诚,在你和这些战友的故事中看到了人性最灿烂的一面。」田雨注视着他沧桑的眼睛,「虽然我们之间有很多的分歧,但这些和你带给我的光芒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云龙握着筷子的手愣在那里,他听着田雨说出口的句子,感觉眼睛一阵发烫,仿佛壁炉里的木炭不小心跳进了双眼,点燃了身体里的所有激情。他倾身拉过田雨的手臂,用越来越紧的力量将她搂在怀中。
「值了,」李云龙眨着发红的眼睛,「咱老李这辈子值了。」
「别这样说,」田雨深情地看着他,「一辈子还长着呢。」
楚云飞坐在车子的后座,车子行驶在台北漆黑的公路上。
开着车的孙铭打破沉默,「想不到对面也开始享受物质了。」
「谁能逃开物质的诱惑呢。」楚云飞从假寐中清醒过来,笑着回答,「什么共产主义,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连李云龙都沉溺温柔乡,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孙铭看着前方的道路,「长官认为他们会自乱阵脚。」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出十年,他们的路线一定会出现偏差。那时就是我们的反击之日。」楚云飞看着窗外闪过的山峦,「当然前提是我们自己要稳住阵地,小不忍则乱大谋。」
孙铭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楚云飞看着后视镜里的人影,「怎么不说话?」
孙铭想了一会,「长官对这次清党的事情怎么看?」
五三年的冬天蒋介石为革除潜伏间谍,开展大规模的清党活动。秉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的原则抓捕进步人士。
楚云飞的表情有些僵硬,他低垂下眼,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掌。
「你动摇了。」
「属下不敢。」
「动摇也是正常的,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从未动摇过。」楚云飞压抑着什么郑重地说,「清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相对于他们的摸石头过河,我们的缺点是可以纠正改善的。我们的面前是一条由无数实践经验铺成的道路,如果一味的留恋过去,就是止步不前的高度近视。」
他没告诉孙铭自己也对台湾感到失望,对国军乞求美国的施舍感到失望,他没说自己做很多梦,无数次回到战火纷飞的晋西北战场,他想念海那边的每一寸土地,想到痛心疾首,想到彻夜难眠。
他不想安慰孙铭,更不想被孙铭安慰。
「那位小姐,」孙铭及时换了话题,「您怎么看?」
「她是宋家人,」楚云飞想起两人在徐蚌战场的相遇,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敢上战场的女子,勇气可嘉啊。」
「美人爱英雄,我看的出,她对您是真心的。」孙铭看出楚云飞流露出的欣赏,「更何况委员长出面,拒绝对你不好。」
「这我知道。」楚云飞皱起眉头,「但我楚云飞也不是任人摆布之辈。」
「长官将青春献给战场,是该找个人休息一下了。」
楚云飞凝视着他开着车的后背,过了许久,「你今天有些不对劲,怎么,心里有事。」
「属下跟随长官多年,心中早已将您当作自己的兄长。」孙铭的声音变沉了,「身为兄弟自然希望兄长早日成家,有个知心的人。」
「你我兄弟一场,你的愿望自然也是我的愿望。」楚云飞由衷言道,「过去忙于战事,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云飞必定尽力而为。」
「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孙铭开车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车子尾灯逐渐消失在越来越重的雾气中。
03
楚云飞的婚礼定在冬天的最后一周。
距离婚礼仪式还有一个小时,楚云飞在落地镜前整理着衣领。他一贯注重仪表,即便在晋西北的那些年也不遗余力地戴着手套。他和李云龙不一样,他们就像一个人的正反面,一个端正,一个散漫,一个谨言慎行,一个口无遮拦,在过去的这些年,他们都陷入过无数危难,甚至差点同归于尽。然而楚云飞对自己的存活并不觉得庆幸,甚至有些失望。
他和李云龙都是有着严重自我毁灭倾向的人,对战争的每一次渴求,都是在求死。他们是为战争而生,自然也该为战争而死。只是他们当时还不能死,还有太多的仗等他们打,国家还在火深火热之中,太多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们一次次的合作,再一次次的交锋,竭尽全力地说服对方,再搁置争议地无疾而终。
楚云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及站在身边的徐曼丽。她穿着洁白的婚纱,以一种过于亲昵的姿态挽着楚云飞的手臂。楚云飞看着她靠着自己肩膀的面庞差一点就笑了,因为上一个这样挎着他肩膀的人,正是裹着一身炸药的李云龙。
抗日胜利前夕楚云飞设宴邀请,李云龙还特别打扮一番,像去丈母娘家上门般骑着好马就来了,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得不亦乐乎。正当楚云飞准备谈谈策反时李云龙神色一冷,一把扯下身上的大衣,绑在腰间的炸药看得人触目惊心。
「楚兄啊,」李云龙舌头不太利索地靠着他的身体,两个人往城外走去,「你说你读过书,上过军校,干吗非得跟国民党干啊。」
楚云飞冷哼一声,「其中原因我想云龙兄很难理解。」
「不理解,不理解。」李云龙连连摇头。「这就好比一个家里的弟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吃肉,其他兄弟都饿死吧,饿死就饿死吧,讨饭也不行,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楚云飞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你们的信仰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
「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呀,」李云龙仰着脸,眼睛在寒风里闪着光,「我看小鬼子撑不了几天了,国民党,共产党,到时候还不是中国人一家,干吗非得你死我活的呀。」
「这是意识形态之争,」楚云飞任他挽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像夫妻一样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县城中心,「一个国家只能有一种意识形态。」
李云龙亲热地靠着他的肩膀,「大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不是蒋委员长和毛主席,生活里没有什么意识形态,就是柴米油盐。」
「那云龙兄又何必坚持呢?」
「因为老蒋不够意思啊,」李云龙豁然严肃,「你说他当年杀了我们多少人,你就说……」
「那是因为你们的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楚云飞打住他的申诉,「没有自由,没有思想,这样的社会怎样进步,怎样与那些强国竞争。」
「怎么,怎么就不行啊。」李云龙瞪着眼睛,「我听老赵说,莫,莫什么……」
楚云飞笑了,「莫斯科。」
「对,莫斯科就敢和美帝国主义叫板。」
「莫斯科并不是天堂。」楚云飞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人民也吃不饱肚子。」
李云龙眼神朦胧地睥睨着他,似乎在确定着真实性,但很快就被上头的酒精弄得猛地一阵恍惚,「那,那就不信他狗日的。」
楚云飞笑出一口白气,「云龙兄,人活着总得有信仰吧。」
「老子信仰良心,」李云龙戳着发热的胸口,举着手里打包的剩菜,「等日本人走了,我信仰土地,信仰粮食,信仰白面馍。」
楚云飞仰天大笑,那天他把李云龙送出很远,直到城楼上机枪的射程之外。
「在想什么?」徐曼丽在他的面前挥挥手掌。
「一位旧友。」楚云飞看了墙上挂着的时钟,主持婚礼的时间就要到了,楚云飞看了眼布置好的新房,握过徐曼丽的手掌,「走吧。」
方立功从大厅拥挤的人群中走上前来,「军座。」
「立功兄,久见了。」楚云飞看着方立功递过来的婚戒盒子,「这是?」
「哦,孙铭临时有事,」方立功将一会要交换的对戒交到楚云飞的手上,「让我替他当您今天的伴郎。」
「临时有事?」楚云飞皱起眉头,这是孙铭第一次缺席他的邀请,更何况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有什么事?」
「这个我不清楚。」方立功不甚在意地回答,「孙铭现在的职务是B军C团参谋长,不归我的管辖。
「给我找。」楚云飞转身命令自己的副官,「把他给我找来。」
「军座,办完典礼再去找也不迟。」副官收到徐曼丽递来的暗示,「更何况……」
楚云飞正欲回答,忽然想到了什么。前段时间的一些异常猛地冲进他的脑海,楚云飞面色铁青转身就走。黑色的轿车径直驶向陆军指挥部。B团团长看见车上下来的74军军长吓得语无伦次,「他,他申请去执行任务了。」
楚云飞阴着脸,「什么任务?」
「去监狱枪决,」团长低声道,「枪决通共学生。」
楚云飞目不转睛地坐进车内,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孙铭两个月前问的问题在他的胸腔里一遍遍回响,车子在白色的雾气中驶向囚禁学生的基隆监狱。死亡的黑暗随着乌云笼罩下来,车子拐过建筑的转角,遍地都是横躺的尸体,被子弹打出的内脏和肠子流了满地,前来营救的学生家长与赶来支援的镇压军挤满了道路。
楚云飞一眼望去,孙铭没有站在镇压军的序列里,他站在敌对阵营的壁垒后,黝黑的机枪跌落在旁,连中几枪的胸口一片鲜红。楚云飞开门下车,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镇压军看到跑向对面的高级军官也投鼠忌器地停下炮弹的攻击。
「孙铭,」楚云飞轻轻摇晃他的身体,这还是他第一次抱着这个年轻的兄弟。徐蚌战场上楚云飞身负重伤,是孙铭冒死将他背出了地府,忻口会战他们被日军包围,孙铭将所有的水都给了他,而现在对方躺在他的怀里,脸上已无活人的血色,「孙铭!」
楚云飞一颗心突然坠了下去,他看见孙铭依旧带着少年血气的面孔,恨得咬紧了牙,「我命令你不准死!」
孙铭在楚云飞怀里睁开眼睛,用一句久违的称号与他轻轻告别,「团座……」
天下起小雨。
「楚军长,」镇压军在另一边喊着话,「我们受命前来消灭叛军,请你迅速离开。」
楚云飞看着孙铭带领的部队与簇拥在一起的市民,转身对着镇压军喊话。「这里没有叛军。」
「楚军长,请您迅速离开叛军阵地。」
「这些都是无辜的学生家长,」楚云飞眉头紧皱,「你要对百姓开枪吗。」
「军法无情,对面的校官将机枪重新就位,「请楚军长不要危难弟兄们。」
「狗屁!」楚云飞拿过身边的冲锋枪,头上青筋暴起,「枪是用来抗战杀敌的,不是用来朝向老百姓的!」
「军座,」刚刚接到指示的方立功冲向阵地前方,「你不要被孙铭影响,请立刻离开阵地。」
楚云飞举着手里的机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是委员长的命令。」方立功劝说楚云飞身后的士兵,「你们要抗命吗?」
双方对峙不下,楚云飞下巴一抬,「准备战斗。」
五百米外的基隆码头上,驶向香港的汽轮与街道上的枪声同时响起,在机枪的对轰里通共被捕的三百名学生成功逃向香港。这是孙铭用生命换来的逃亡,不会有人感谢他,亦不会有人纪念他,这是一位军人对信仰的坚守,对自己良心的捍卫。
1954年,厦门C军指挥部。
A师师长张大彪敲门进来,「军长,这次又抓了几个游泳高手。」
「呵,」李云龙在沙盘模型前转过身来,「这次可以啊,组团游泳来了。」
「是啊,还都穿着白裤衩呢。」张大彪眼带笑意。
「大彪啊,」李云龙笑着往外走,「这我就要批评你了,投降就投降,你扒人家裤子干什么。」
「这些家伙看见咱们的士兵就脱裤衩投降,」张大彪笑着说,「看来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
「有这回事,」李云龙来了兴趣,「看来那小绿岛出事了,走,看看去。」
关押对岸俘虏的监狱灯火通明,李云龙看着坐在审讯椅上的国军逃兵,也没怎么客套,「说吧,为什么逃啊?」
「乱了,都乱了。」长途游泳后的士兵垂着头,「我们的长官犯了事,再不走怕是没活路了。」
李云龙来了兴趣,「你们长官是谁啊?」
「孙铭。」俘虏回答,「B军C团的参谋长。」
「孙铭。」李云龙和张大彪对视一眼,「这名字有点耳熟啊。他不会做过74军楚云飞的副官吧。」
「正是楚军长的前副官,三年前分配到我们团的。」
「这小子犯什么事了?」
「动用武力,私放通共学生。」
「放了多少人?」
「两百人,基隆中学校长通共,就把学生会的学生都捕了,全部执行死刑。」俘虏照实回答,「我们参谋长下不去手,派人把他们都放了。」
「娘的,」李云龙骂道,「抓学生算什么本事。你们参谋长呢?」
「死了。」俘虏阖上眼,「听说连楚军长都被扣了,生死未卜。」
张大彪吃了一惊,「楚云飞也被抓了?他可是你们陆军国防部的中将啊。」
「蒋委员长对此事大发雷霆,听说要亲自查办。」
「糟了,」李云龙站起来,「楚云飞这次有危险。」
「师长,」张大彪分析道,「你认为蒋介石会把楚云飞给……?」
「我看老蒋已经疯了。」李云龙走出审讯室,「楚云飞抗战那些年对咱们算是客气的,现在又公开反对蒋介石的决定,凶多吉少。」
「可他是一军之长啊。」张大彪不太相信,「杀了他,蒋介石不怕动摇军心吗?」
「蒋光头是惊弓之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云龙咧嘴一笑,「传我的命令,重炮手装弹就位,你们师全体进入备战状态。」
「军长,」张大彪犹豫着,「您不会是想救楚云飞吧?」
「楚云飞是死是活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李云龙看着海岸对面的乌云,「但这么好的机会咱可不能错过了,给我把广播室的人叫来。」
「军长,我怎么看不明白,」张大彪凝着眉头,「您究竟想做什么啊?」
「做什么?」李云龙举着望远镜,「咱老李这次也当回广播员。」
「播什么呀?」
李云龙嘿嘿一笑,「播楚云飞的讣告。」
04
楚云飞和衣侧躺在沙发上,这是他行军多年的习惯,睡不惯软床而更青睐冰冷的椅子,早上还张灯结彩的客厅只剩下人去楼空的吊灯,在月光下微微摇晃着。
军令处的车辆从环山公路盘旋而上,大灯透过落地窗照亮楚云飞假寐的脸。方立功和他人点了下头,独自一人拧开半掩的房门。楚云飞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必要,他做了一个沉沉的呼吸,才睁开闭着的眼睛.
楚云飞看着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的方立功,「果然是你。」
方立功告诉他,「还好是我。」
「老朋友了,立功兄。」楚云飞微微叹道,「我们直奔主题吧。」
方立功关掉了自己身上的窃听器,「那批学生是不是你放的?」
楚云飞高高在上地圈起手臂,「你都看到了。」
「不打算做任何辩解吗?」方立功抱着一丝希望劝道,「你知道通共的后果是什么。」
「不就是一死!」楚云飞严厉着语气,「比起几百名学生,死一个军人又算什么!」
「这些人自绝党国,是有罪之人。」方立功表情沉重地扶了扶眼镜,「军座对党国一片真诚我是清楚的,这一点我可以用人头担保,只要你撇清与孙铭此次行动的关系,有老长官出面,我想上面不会太难为你。」
「我的立场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人是我和孙铭一起放的。」楚云飞掷地有声道,「我们放的不是共匪,不是罪人,只是一群无辜的学生,无辜的生命。」
「无辜的学生?」方立功压抑着语气里的愤怒,「当年和他们作战,不就是念及无辜才不加重视,最后自掘坟墓吗?」
方立功看着窗外戒备的枪口,「人不能在同一地方跌倒两次,不是吗?」
「立功兄……」楚云飞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当年参加革命的时候,你我和他们一样年轻。那个时候我们知道什么是三民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吗?你知道抗战结束时自己坟头插得是鲜花还是狗屎?」
「他们和我们一样,不过是对这个政府感到失望,对这个时代失望。」楚云飞直视着他,「这是他们的错吗?换句话说,这无法改变吗?」
「您说的有道理。」方立功被说服地垂下头,「但局势紧张,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之前和你的想法一样,」楚云飞摇头叹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蒙着雾气的眼睛审视着窗外的美式装备,表情有些戏谑,「党国的得失在什么,在几个摇旗呐喊的学生吗,在几个被苏联蒙蔽的共匪吗?整个大陆都丢了,还要继续骗到什么时候,骗到连台湾也丢了才开始反思吗?」
方立功皱着眉头,「不然又该怎么办呢?」
「发展经济,给他们土地,给他们工作。」楚云飞严肃道,「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收回大陆之后,这些自然是要做的。」
「大陆没希望了!」楚云飞猛地转身,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反攻没希望了!」
「为什么?」
「因为会有太多无辜的牺牲,」楚云飞板着脸,「任何挑起这场战争的人,都注定会失败。」
方立功似乎被他的表态吓坏了,「你知道这样说会有什么后果吗,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楚云飞笑起来,「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李云龙,是任何一位有良知的军人,他都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在被移交军法处前,我想自己最后呆几分钟。」楚云飞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要求道,「这个面子立功兄不会拒绝吧。」
方立功看着自己曾经的长官,并在他的眼里看到同样固执的自己。
楚云飞看着关上的房门,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配枪。这是比利时公司生产的配枪,出厂时就是一对,一把雄的,一把雌的,雄的那把在晋西北战场时送给了李云龙,另一把跟随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1926年楚云飞在黄埔军校进修时曾听一个教员讲道,所有战场上的德国将军都会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用来维护军人的骨气。这把枪在徐蚌战场与李云龙的对战中被鲜血染了个遍,如今在如水的月光下反着幽蓝的光。
楚云飞没有亲人,他的父母离世很早,这么多年的指挥生涯更养成了他不行于色的性格,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楚云飞依旧维持着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将子弹颗颗上膛,这个动作让他忽然想起了这把配枪的另一个主人李云龙。这个人打了数不清的胜仗,也犯了数不清的错误。某次一个土匪杀了他的副官,李云龙就带着人踩平了已经收编的黑云寨,不仅记大过处分,更从团长被降成营长。楚云飞曾一度觉得此人意气用事,做事不顾后果。
徐蚌战场一别,楚云飞首次渴望李云龙站在他的对面。
「先去了,云龙兄。」
楚云飞勾上保险,正欲开枪,房门忽然被人撞开。方立功大步跑到他的面前,「军座,委员长有请。」
楚云飞不解地看着他,「我想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军座,金门出事了。」方立功神色匆忙,「驻守厦门的李云龙广播说您被委员长夺权暗杀,要以兄弟之名为您报仇。」
楚云飞一头雾水,「什么?!」
「现在驻守金门的军队有多枚您的部下,委员长要您立刻前去理清谣言,稳定军心。」
李云龙坐在岛屿的广播室里,对着小小的麦克风俯低身子,装模作样广播道,「对面的,我和你们楚师长是老相识了!那一年伪军扫荡,是我和他两个人单刀赴会,全歼聚仙楼几十个小鬼子,鬼子那都有案底的,你们不信的可以去查。你们楚军长好枪法啊,可惜啊,没死在鬼子手里,就这么白白地……」
一直沉默的对岸忽然传来大分贝的回话,「李云龙!」
楚云飞铿锵有力的声音从海面穿越传来,「楚某还没死呢!」
前一秒还满脸玩笑的李云龙一个皱眉,毫不犹豫地对着天空鸣枪示意,同一时间楚云飞一声令下,两支部队的迫击炮仿佛流星,齐刷刷地掷向对方的领地。
1954年春,李云龙再次因擅自使用重武器被停职处分。
不过这种事也是常有,写了份检查就被李云龙忘到脑后了。蒋介石为了稳固军心,既往不咎将楚云飞升了职。李云龙知道消息后还挺得意,这回楚云飞欠他个大人情了,那批装备终于还上了。两岸的对峙又回到了冷战喊话的阶段,没有仗打李云龙很无趣,一琢磨便想起自己的几个老战友。
自从他们从军事学院毕业,也很长时间没有再见了。孔捷驻扎东北,实在离得太远,但丁伟还是可以的,这家伙又是个光杆司令,没老婆管着,两个人一直尿的到一个壶里。乘着自己一年三天的休假,李云龙坐着火车先请后奏地跑到了老丁的地盘。两个老战友一见如故,喝起酒比见老婆还亲。
丁伟乐呵呵地给还穿着军大衣的李云龙倒酒,「老李,人说小别胜新婚,真是没想到你狗日的能来。」
「想你就来了呗,」李云龙两手空空,一屁股坐下,「打什么电话啊,过去打仗的时候哪有电话啊。」
「就是,可惜老孔不在,不然咱晋西北铁三角可齐活了。」丁伟寒暄外不忘嘲讽,「我听说你小子又犯混了,给人家楚云飞播悼文呢。」
李云龙嘿嘿一笑,「这不是心理战术吗。」
「得了吧,」丁伟埋汰他,「还心理战,缺不缺德啊。」
「战场上讲什么道德啊,」李云龙饮了口酒,「要是哪天有机会,楚云飞还不知给我下什么套呢。」
「人家是君子,能跟你一样吗。」丁伟奚落他,笑了会又分析道,「最近我也在琢磨台湾这事,这不能老拖着呀。楚云飞这些人算是对大陆有感情的,要是他们都死了,那可就麻烦了。」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云龙吃着花生米一拍桌子,「咱们国家的事凭什么让美帝国主义做主啊,这和大清朝有什么区别啊?」
「也不能这么说,这是国际形势,谁当家也避免不了。」丁伟和他探讨起来,「但台湾的问题拖下去,等两地都发展起来,再打仗可就难了。」
李云龙赞同地点头,「怕是有仗也不让打,和平主义嘛。」
「是啊,」丁伟一声冷笑,「该打的不打,不该打的凑热闹。」
李云龙瞪大眼睛,「你是说……」
「嘘,」丁伟看着他,「我什么都没说。」
「你小子就是意见太多。」李云龙严肃地放下筷子,「打好仗就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真当自己是总司令啊。」
「那当然要想啊,」丁伟反驳他,「什么都不想,和当年的伪军有什么区别。」
李云龙吓地捂住他的嘴,「你小子乱说什么呢!」
「哎我这不是憋的吗,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我又没老婆。」丁伟将他的大手撬开,挠了挠头,「你说抗战时候咱还什么都能说,这些年反而夹着尾巴做人了。」
「哪儿都一样。」李云龙有眉有眼地告诫他,「你以为我为什么拿楚云飞说事啊,这小子放了群通共学生,差点被老蒋毙了。」
丁伟来了兴致,小声道,「楚云飞通共啊?」
「蒋介石滥杀无辜。」李云龙冷漠地说,「学生懂什么呀,不就凑凑热闹。」
「这楚云飞还真是条汉子。」丁伟神秘兮兮道,「我听说那边几员大将都被处理了。狡兔死,走狗烹啊。」
「老蒋只有领袖精神,顺我者昌,挡我者亡。」李云龙毫不同情,「要我说他们被收拾了也活该。」
「可不能这么说,这里面不乏楚云飞这种有良心的人。」丁伟看着桌上的凉菜,严肃分析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些人没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人的手里,为什么呀?」
「为什么,蒋介石疯了呗。」
「我看没那么简单。」丁伟喝了一大口酒,和李云龙推心置腹道,「一个国家有它自己的成长历程,走到一个要突破的阶段,就免不了出现分歧。这个时候要么强权镇压,要么大力改革,我们要吸取国民党的经验教训,不能重蹈覆辙。」
「老丁啊。」李云龙一脸怨恨地看着他,「你狗日的就是操的心太多,才他妈没女人要你。」
「女人算什么呀,我是不稀罕。」丁伟来了脾气,「你不就找了个小媳妇么,看把你能的,真把自己当西门庆啊。」
「老哥是担心你啊。」李云龙半醉地拍拍他的肩膀,「咱老李没文化,从来也不多想,可你不一样,难得糊涂啊。」
「哎,我就这个尿性。」丁伟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让我琢磨,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你个不识好歹的玩意,」李云龙破口大骂,「骂谁是畜生呢。」
「我说老孔,说孔二愣子呢。」丁伟笑道,「谁让他不来看看老战友呢,来来来,喝酒。」
两个人边喝边聊,盖着同一张被子睡了一夜,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当战士的那会。
第二天丁伟将李云龙送上返回厦门的列车,谁也没想到这竟然就是永别。
05
楚云飞给自己放了个假,此刻正身着便服坐在台北大剧院的戏台下,他最近迷上京剧,经常出入这种公共场合。今晚剧院唱的是经典选段《空城计》,观众纷纷落座,楚云飞拿下头上的帽子,看着舞台上逐渐拉开的幕布。
一个月前,国军C军的某位师长在家中被人枪杀。子弹正中头部,就在门口的警卫班毫无察觉。有人说是共军间谍被秘密处理,也有人认为是党内的人干的。一时间流言纷纷,楚云飞在副官的汇报中听出些端倪。
「你说别墅后是个断崖,门外警卫班毫无察觉?」
「是啊,应该是被收买了。」他的新副官分析道,「会不会是保密局干的?」
楚云飞不屑道,「军统那帮王八蛋没这个本事。」
「可是谁能买通那么多人,毫无声息地进入呢。」
「谁说一定是内奸呢?」
副官惊道,「总不会是断崖摸上来的吧。」
楚云飞断言道,「要我说一定是从断崖摸上来的。」
「这……这可能吗?」
「这是特种部队的常用手段,我当年和日本人作战时曾领教过。看来对面也开始发展自己的部队了。」
「如果是对面的人靠游泳过来,他们上岸后又怎么到达我们身边呢?」
「这就是我们需要反思的地方了。」楚云飞充满攻击性地回应,「在国军内部有内奸,大内奸。」
「敌在暗,我在明。」副官忧虑道,「党内已经很久没有肃清了,怕是……」
「不用麻烦。」楚云飞语气严峻地说,「那些人的目标是我,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可这样危险太大,万一弄巧成拙……」
「你以为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安然无恙吗?」楚云飞冷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楚云飞看着台上摇着羽扇,缓缓出场的诸葛亮,手指在椅子上扣着旋律,轻声哼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个小段刚刚唱完,戏台电闸忽然熄灭,黑暗中一枚子弹径直射向楚云飞的后脑,潜伏周围的警卫员一个翻身,替楚云飞挡下夺命的子弹,任务失败的黑影仓皇出逃,被守在各个出口的人员抓了正着。
楚云飞离开四散逃命的人群,慢慢走到被抓的杀手面前,「押下去。」
「呸,」被抓着胳膊的人高昂着头,「你杀了我吧。」
「想死的人用不着别人。」楚云飞凝视他的神色充满不屑,「你舍不得死。」
对方猛地愣了一下,然后颓然地垂下头颅。
李云龙模仿山本搞了个梁山部队,专门从事特种暗杀,楚云飞的此次冒险拉出不少李云龙的心腹,这些人受过特训,性子硬,不怕用刑,但文化程度低,派几个美女问话就一五一十地交了底。
楚云飞对这些旁门左道一向不屑,但这些人这次却给了他一个大情报。
1958年,大陆除了严峻的饥荒外,共军的副总司令被囚。
1959年厦门指挥部,李云龙把手中的指挥杆一折两段,「娘的,楚云飞够狠的。」
「军长,」梁山特工队队长段鹏安慰道,「你最近还是不要牵涉工作。」
李云龙一个瞪眼,「什么意思?」
「我是为了你好。」段鹏心直口快,也不兜圈子,「你的老战友丁军长已经出事了,现在局势紧张,依在下所见,您最好称病保身,别趟混水。」
「笑话,楚云飞断我臂膀,我连个屁都不敢放。」李云龙骂道,「我还是人吗?」
「跟楚云飞算账以后也有机会,军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下。」
李云龙的眉心拧了起来,丁伟与岳父的去世给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他不愿,也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你放心。」李云龙坚定地说,「有楚云飞这颗大钉子在,他们不敢动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连老总都……」段鹏看了下门口,小声道,「何况两军对峙这么多年,谁也不敢有大动作。」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能怂。楚云飞这小子可不是吃素的,当年咱们驻守平安县城,他一眼就看出大孤镇这个要地。」李云龙分析道,「现在我们的人民吃不饱饭,吃饱饭是咱们的立国之根,军队上面又出了事,他肯定在背后捣鬼呢。」
段鹏敛起面容,「你的意思是?」
「部队给我加强训练,过期的装备也要整改,现在可不是当缩头乌龟的时候。」李云龙重新拿起断成一截的指挥棒,「上面越乱,军事上越要稳,绝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是,」段鹏掷地有声,「梁山分队队长段鹏听候指示。」
楚云飞坐在蒋经国的私人会客厅。
「楚某一向主张发展经济,不盲目动武,但这次情况特殊。」楚云飞和对方说着自己意图,「对面正面临饥荒,只要我们的部队能够登陆,给以粮食,即便失败退回,他省的人民也会有所触动,在饥饿的人眼中是没有仁义道德的。更何况他们的副总司令身陷囹圄,军心动荡,这是最佳的反攻契机。」
椅子上的人扶了下眼镜,「如果他们举国反攻呢?」
「他们自己都吃不饱,用什么给后方供粮呢?」楚云飞肯定地说,「何况他们人心惶惶,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有把握登陆福建吗?」
「驻守福建的指挥官李云龙是我的老对手了,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指挥这场战斗。」楚云飞胸有成竹,「只要美军愿意提供我们一些军饷,我想这次的行动可以命名为,国光计划。」
1960年楚云飞以特殊任务为名,前往台中秘密练兵。同时蒋经国在蒋介石的安排下前往美国索要军饷,谈判过程却遭受重重阻难,国民党内分歧日大,国光计划一拖再拖,战略优势一点点消逝。
1964年,大陆核弹试验成功,全球震惊。
楚云飞在台中的军营里关上广播,慢慢坐回椅子。自从大陆失守之后他消沉过,反思过,可他从来没有哭过,似乎心里的眼泪根本表达不了他的痛苦,他们都直接埋进身体里的一个角落,在表面封上金刚不坏的弹壳,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可是国军的懦弱,党国的腐败,每一次错失良机的无奈都仿佛是强酸,一寸寸侵蚀着他的内心,就在今天,那层弹壳被穿透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楚云飞走到窗前,忽然之间,他的的腿像是融化掉了,眼前一片漆黑,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这样一场大病,或者说多好几场旧疾复发让楚云飞足足在床上呆了半年。1965年春,楚云飞在医院内手书信笺,辞去金门司令军职,永别了守护十多年的战斗前线。
与此同时,红色的热浪已经席卷了大半个中国。李云龙的家里平添了赵刚的四个孩子,田雨的身体在过度操劳中虚弱下来,李云龙被部队架空了兵权,装疯卖傻一段时间后,李云龙索性回家带起了孩子。
这天段鹏带着儿子来串门,两人走上二楼聊起部队的事。
「听说那边换将了,」段鹏汇报着工作,「将领叫做刘光中。」
「没听说过。」李云龙给两人倒上茶,「哪个部队的?」
「是个新人,听说在美国西点军校进修过。」
李云龙不敢相信地喝了口茶,「他们就用这么个新兵蛋子顶替楚云飞?」
「听说楚云飞心肌梗塞进了医院。」段鹏道,「是他本人辞的职。」
「他这是伤了心了。」李云龙歪着脑袋感慨道,「真悬啊,要是他真打过来还真有点麻烦。」
「咱们军备是他们数倍,」段鹏不屑道,「要真开打,他们估计到了舟山就凉了。」
「你小子懂什么。要是谁装备多谁就能赢,到时大家列张清单,谁多几门迫击炮谁就胜利,那还打什么仗呀。」
段鹏挠挠头,「是,还请首长指示。」
「输赢不在外力,而是在人心。」李云龙培养他,「他们装备虽弱,但有粮食,百姓吃得饱肚子,又有美国给他们的援助,就这两点就够致命了。」
段鹏看着李云龙面黄肌瘦的脸,心疼道,「好在现在危机已经过去了,连他们自己都放弃了。」
李云龙嘿嘿地笑起来,「楚云飞这一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哈哈哈。」
赵刚自杀后这还是段鹏第一次看见李云龙笑,只是这笑容过于短暂,几秒后便凝重下来。李云龙看着段鹏的脸,感慨道,「这下只剩下我了,说不定……」
「军长,」段鹏不想李云龙陷入伤感,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有工作没完成呢。」
李云龙点点头,让段鹏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下自己对部队的人事安排,一条一条说的甚是仔细,段鹏越记越不对劲,赶忙拦道,「军长,你这是做什么,立遗嘱啊,俺不记。」
「我和楚云飞一直是患难与共,我有种预感,他这一走我也不会呆的久了。」李云龙做着最坏的打算,「到时这兵你可得给我带好了。」
段鹏急切道,「你要走俺就和你一起走。」
「你走了这兵谁带?让对面看咱们笑话?」李云龙骂道,「老子后半辈子就忙活这些兵了,你可得给我带好了,不能落在孬种手里。」
「这条件俺不答应。」
「你个混小子,要你答应了吗,这是命令!」
段鹏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军长,俺想请几天假。」
「干什么?」
「魏和尚二十周年,俺想去给他扫扫墓。」
李云龙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他看着窗外的落叶,软弱地垂下眼睛,「这事你别声张,到时咱俩一起去。」
「您是一军之长,」段鹏不确定地问,「上面会同意吗?」
李云龙一个白眼,「腿在老子身上,要他们同意了吗?」
1966年的晋西北下着薄雪,李云龙和段鹏两个人坐车用的假证,对人说是南下的生意人,不敢声张。魏和尚的坟建国后被迁进陵园,周围种着青青松柏,还有几个代替馒头垒起的石堆。秀芹就惨了些,坟地周围被种上苞米,秋收后千里农田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头,李云龙往坟上丢了些纸,给当地村民几张粮票,托他们给秀芹立了座碑。
段鹏一边给秀芹的新坟添着土一边问,「老板,咱们晚上住县城吧。」
李云龙望着远处的楚家庄,「那不是楚云飞的老家么。」
「楚云飞是楚庄人?」
「是,听说还是个大户。」李云龙点点头,「走,咱一会看看去。」
两人到了村子上一问,原来最大的院子就是楚云飞的祖屋,里面虽然住满了土改时被分到的穷人,但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看起来依旧很气派。李云龙住进一个老汉家里,对方一看李云龙给的粮票也不敢怠慢,赶忙生火和面,屋子里升起碳烟。李云龙喝着白瓷碗里滚烫的热水,聊起天来,「这当年是个好主院吧。」
「祖上是做生意的,」老汉给灶台加着柴,「当年老佛爷西迁,还给捐过款呢。」
段鹏给老乡挑着水,「那后人呢?」
「后人参军了,走了,没再回来,可惜啊。」
「不回来好啊,」段鹏喘了口粗气,「回来你们住哪去啊。」
老乡摇了摇头,「住着人家的房子,怎么也得念个好不是。」
「老乡这你就不对了。」段鹏纠正道,「这是政府给你们的,不然你们能住这么好的房子。」
「住得好有什么用,」老汉不为所动道,「当年给地主打工还能吃上饭,现在饿死的一年比一年多。」
李云龙和段鹏面面相觑,「老乡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我小孙子已经饿死了,」老汉冷笑,「还能有什么麻烦,随便吧。」
「老乡啊。」李云龙打量着房梁上精致的刻花,「这房子有没有什么老物件啊,咱是做生意的,好这口。」
「好物件都让别人拿去了,到是有些古书,听说是当年的账本。」老汉叫来大儿子做饭,自己走上阁楼,「我翻给你们瞧瞧。」
李云龙接过对方递来的书本,纸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李云龙虽然认字不全,但早已脱离文盲阶段,这并非什么给慈禧的账本,而是一份族谱。李云龙在蜡烛边一页页翻阅着,他从最后一页得知楚云飞还有两个兄弟,生死不明。
李云龙将账本合上,对老汉说,「这东西我买了。」
「买了?」老汉惊讶道,「不用,你的粮票救我一家老小的命了,这东西我送你。」
「你也别送我,」李云龙把账本还到对方手上,「你把这东西好生留着,我以后来取。」
「以后是什么时候?」
「做生意的哪有准数,反正你留着就对了。」李云龙叮嘱道,「千万别让人给烧了啊!」
「行,」老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俺给你留着。」
在最后离开晋西北前,李云龙去了左权的坟墓。这是副总司令最喜欢的参谋长,曾不只一次为李云龙说过好话。
「参谋长,我李云龙来看你了。」
李云龙走到纪念碑前,通地跪了下来,他望着墓碑上的刻字,脸上有着近乎疼痛和哽咽的悲伤,李云龙拂去碑上的积雪,缓声说道,「咱俩说生不生,说熟也不熟,当年你是文化人,咱不敢和你套近乎。可现在我只能和你说了,参谋长啊,彭老总被人关了。」
李云龙跪在墓前,低垂着自己的脑袋,「丁伟你还记得吗,他给老总说话已经被毙了。赵刚是我的老政委,替罗将军说话也走了。我老李是个孬种,我没用,你是聪明人,你要是有办法,你帮帮老总,我李云龙给你磕头了,我给你磕头了。」
李云龙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血从额头渗出,眼泪也流了出来,李云龙摇摇欲坠的神经压垮了最后理智,跪在左权的墓前嚎啕大哭,「参谋长,我的好参谋长,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段鹏看到周围好奇凑过来的人群,哽咽着将他拉起,「军长,军长你别这样……」
1968年。
楚云飞在花莲的别墅接到方立功打来的电话。
「军座,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方立功言简意赅,「李云龙死了,开枪自杀的。」
楚云飞没有说话。他和李云龙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兄弟。但现在李云龙走了,他失去了一个真正的兄弟。孙铭也是他的兄弟,但李云龙的死带给他的打击则更为沉重,唯一一个理解他的想法,知晓他的灵魂的人死了,战场留给他的从此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军衔。
楚云飞想起前几年李云龙给他播的悼文,就是这个狡猾的举动将楚云飞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只要李云龙还在,楚云飞就是安全的,只要楚云飞还在,李云龙就是安全的。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点,但楚云飞离开了,他没有掩护好自己的老朋友,没有为他的死亡做一丝一毫的努力。
楚云飞感到喉咙发痛,仿佛被烫伤了嗓子。李云龙并非一个理想主义者,让他这样一个人开枪自杀该是何等的绝望。楚云飞想到这么多年两个人的恩恩怨怨,想到李云龙大谈亮剑精神时的意气风发,想到他和楚云飞打听日文时的狡黠笑容,他想到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合作,李云龙如何在聚仙楼的宴席上不顾形象大快朵颐,他们如何用各自的长官部当借口你来我往演戏演得不亦乐乎,他想到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甚至连握手也没有几次,他想念李云龙,想念这个真挚的朋友,可他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楚云飞拧开笔盖,想要为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写些什么,用力过重的笔尖一连划破好几张纸:
「民国三十一年冬,李将军率部与倭敌激战于野狼峪,白刃战中手刃侯寇数百余,日军闻风丧胆。」
「民国三十三年,李将军于晋西北全歼装备精良之日军山本一木特种部队,凭血肉之躯及劣势装备与敌浴血奋战,实乃中国军人之楷模。」
「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楚云飞靠着椅背喃喃,「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极………」
有什么顺着他的眼角流入鬓角,那是汗水,楚云飞告诉自己,他放任自己。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改革开放鼓励外资建厂。
年近七十的楚云飞从美国辗转回国,在当地村官的带领下回乡祭祖。八十年代的山西和四十年前并没有显著区别,楚云飞不知该感到悲伤还是庆幸。
他看着冒着人烟的楚家大院,笑了一下,「院子还在。」
「是,咱们县穷,不比其他地方,砸了院子老百姓没地方住。」村长领他走进半掩的大门,住在里面的52户人家,不论男女老幼都站着队表示欢迎,楚云飞摇摇头,「天这么冷,大家都回去吧。」
「没关系,您是贵客,他们都是来迎接你的,」村长陪着笑脸,「有什么想问的您就问。」
楚云飞看着院里的水缸,问道,「这里有没有什么老物件,鄙人想买来留个纪念。」
一个年轻人看看村长,颤巍巍地举起手,「东西可以给您看,但不能卖。」
村长厉声指责道,「看把你宝贝的,有什么不能卖的!」
「这是当年一位生意人买的,说要回来取呢。」
「好,」楚云飞对小伙子的守信很是赞赏,「我就看看,不买。」
年轻人从阁楼拿下一个尘封的盒子,楚云飞摘下手套,弹开的铁盒里是本惨白的族谱,上面留着一张泛黄的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给我的兄弟—楚云飞。」
楚云飞愣在原地,这个字迹他是熟悉的。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李云龙开玩笑说,楚云飞不如留下给他当参谋得了。楚云飞当时思考着日本人的战略动机,一撇嘴没有回答。
站在一旁的政委赵刚化解尴尬,说人家提亲也得有些聘礼,老李这空口白牙,谁敢答应他啊。
李云龙大言不惭地说,那行,等自己以后发达了就去找阎老西要人。
楚云飞看着盒子里的字条,「给我的兄弟——楚云飞。」
李云龙已经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他是真心欣赏楚云飞的军事指挥能力,也是真心把并肩作战的楚云飞当个兄弟,所以留下这份礼物给楚云飞,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知道晚个两百年也会有团圆的那一天。
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有着这样细微浪漫的心,这个人像魔鬼一样聪明,孩子一样任性,作为一名军人他忠于自己的部队,作为一名男人他从没忘记一个兄弟,他对所有人尽心尽力,直到他死,这个人身上的每一点都值得人去爱,即便他死去,这份光芒也不会被人遗忘。
楚云飞的记忆回到1945年的山西,他们最后一次以兄弟身份相见,李云龙绑着一身炸药,一身酒气地挽着楚云飞的手臂,边走边唱《十八相送》恶心他。
「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李云龙对他扬着脸,「楚兄你接着唱啊。」
楚云飞在众人的注视中似笑非笑地板着脸,「我不会唱。」
「你不会那我教你,你就这么唱,」李云龙像模像样地唱道,「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把家归!」
楚云飞被他不标准的唱腔逗笑了,他抱着手上的那本族谱,在鹅毛大雪中哈哈大笑。
终
Mozzie.05/21/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