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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了仲秋,皇城内外一连下了三四场豪雨,以致宫人往来间仰面惟见孤云缕缕,四顾便有凄红苦绿映目,煞是薄冷。
这日傍晚,骤雨初歇,天壁上铺了一层仿佛是用描金笔细细绘出的云彩,清凉凉的雨丝将将停下,软风不疾不徐地扑到面上,立时便教人气爽舒目。
朱翊钧歪在清凉殿东窗下的一张矮榻上阖了眼目养神。他的发冠解下,一头油亮乌黑的长发梳得柔顺,被松松束了起来。移时,几根细碎的鬓发错落出来,刺得他发痒。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待要教人为自己理一理仪容,却见得本应立在对面的人正往里走,立时开口叫住了:“先生。”
张居正方才在他对面剖橙,见他似是睡去,遂放下手里用以剖橙的银刀,转身往内室走,不意被他叫住,身子微一凝滞,便站住了。
“先生去哪?”朱翊钧低声问询道,“朕可还没教先生走呢。”
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常衣,衣襟上还别着一朵朱红色的绢花,说话时就把那朵绢花取下,遥遥掷到张居正的身上,微微一笑:“先生略站一站罢。”
张居正回首冷冷地凝望着朱翊钧,默然不语。
如今的皇帝,不论内里何如,单看其气度品貌,倒很像一个圣明天子,纵是张居正厌恶的神情已不加掩饰地投在他身上,青年皇帝却还能拿起一旁矮案上的《太上感应篇》来遮住面目,闷声笑道:“先生别烦朕。朕过几天就不来啦,且担待着朕才是。”
张居正怔了怔,淡淡地道:“皇上有甚么大事么?”
朱翊钧撂下书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张居正的神情,过了片刻,忽的笑出声来,起身上前揽住他,叹了口气道:“朕方才为先生作画,也没能教先生露出这样高兴的模样,可真是教朕伤心。”
张居正想必是在衣衫摩挲时碰到了他腰间冰凉的玉带,手缩了缩,继而垂下眼去。虽然不至如何,可也将他自己从繁复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于是朱翊钧似乎听见张居正也笑了一声,答话时仍旧端着与平日无二的方正语调:“皇上多虑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朱翊钧了然于旧时元辅的敷衍塞责,却仍旧被他的笑引得忽而欢悦,且痛快。
因为那声笑里极轻极冷的讽嘲虽则分明可辨,却到底带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只这一点,便能教年轻的皇帝获得些许不足道的满足——朱翊钧已经算不清有多久没得到张居正像样的回应了。家人故旧尽皆不再能做他的牵挂,仿佛人生到此,连生死也不是甚么大事了。
朱翊钧松开张居正,转而拉了他的手回到临窗的矮榻上,仰面向他笑道:“先生辛苦剖好的甘橙,若没人吃,岂不可惜么?”
他说这话时已然做好了得不着回应的准备,却不想张居正拾起一片甘橙送到他的嘴里,眼底沉沉的,看不出情绪,只低声叹道:“这是为皇上剖的,即便皇上不吃,也算不得可惜。”
他这样说,朱翊钧倒是禁不住愣了一愣。
——自张居正被他囚于西苑,除了少有的几次交换,几乎从不与他答话,遑论似此几可称得上狎昵的言行。
但年轻的皇帝不等思索出一个结果,下意识地抿住了张居正递来甘橙的手指,轻轻抬起眼角,向张居正露出一个清浅纯稚如同幼童的笑来。
朱翊钧在心底叹了口气。
“肌体羸弱,仅存皮骨”是张居正一字一句教人写了呈上来的奏疏,那时他并不在意,可眼见着张居正日渐宽松的衣带,他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何谓飘如陌上尘。
他松了口,伸臂将张居正圈在自己怀里,凑到他脖颈上亲吻,低声道:“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分明上个月还没这样厉害。”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袖角从朱翊钧手中抽出,微微僵了僵身子,却到底不肯再作声了。
然而这样的境况止过了片刻,张居正便按捺不住,挣扎着从朱翊钧的怀里起身,握着袖子躬身咳个不住。朱翊钧不由大惊,一面抚着他的肩背为他顺气,一面迭声向外唤道:“细娘,快去教人来!”
张居正用自己朱红的软袖代替巾帕捂住口,等勉强止了咳嗽,方才放下手去——却立时被朱翊钧拉了过去,但见那朱红的袖口已然洇染了暗红色的血迹。
朱翊钧的面色阴沉,咬牙道:“竟至于此……”
张居正仰面喘了口气,低声笑道:“皇上别生气,倒气坏了身子。”
朱翊钧将他打横抱起走至内室,把他放在床上,才冷冷地道:“先生说朕生气,焉知朕不是难过。”
张居正意态闲闲,仿佛适才咳血的不是他一般:“皇上便是难过,也不会做给臣看。反是这天子之怒,倒显见的多了。”
他说到此处,自顾自地好笑起来,眼珠略略亮了亮,颤巍巍地向朱翊钧伸手道:“皇上,臣渴得很。”
朱翊钧闻言,立时起身行至外室,将他方才剩下的甘橙剖了一片拿了进来,向张居正递了过去。张居正却只垂眸凝神,歪在榻上不动。朱翊钧迟疑了一瞬,便笑道:“朕知道了,先生果真半点亏也不肯吃,这怕是等着朕来喂呢。”说着,他便将那片甘橙递到张居正的唇边。
张居正果真顺服地张开口,将那片甘橙连带着他的两根手指含了进去。
朱翊钧禁不住滞了滞,他原不过是顺口取笑一句,却不想张居正作出这般举动,再开口时已然哑了声音:“先生。”
他自己听不出自己声音中的失措,张居正却听得明白而分明。
张居正扬首退后,将那甘橙咽下后才微微一笑:“皇上,不曾被谁如此待过么?”言毕不等朱翊钧反应,他便笑出声来,低声道,“臣不信。”
朱翊钧一时如在云间,他似是听不见自己声音似的道:“没有。”
张居正似叹非叹:“臣知道了。”
他撑着榻缓缓坐起身来,朱翊钧见了,连忙凑近去扶他,却被抓住了手腕。
张居正微微垂着眼目,低低地道:“皇上第一次同臣表白心迹的时候,臣见皇上秀质初成,却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觉得十分有趣。”
朱翊钧僵硬了胳膊,却仍旧下意识地要为自己辩白:“朕没有。”
张居正竟少见的很好脾气,温和道:“是,皇上没有说过那些话,都是臣浑说的。”
朱翊钧望着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心下十分宁静,只觉他无论说甚么都是应当被准允的,便宽容道:“好罢。先生继续说就是了,朕在这里听着。”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再没甚么啦。这么多年,臣的心思从没变过。”
朱翊钧禁不住勃然变色。
张居正对此全不意外,只安稳地靠坐在榻上,移时,他积攒了些许力气,微笑道:“皇上心里明白臣的意思,如今恚怒至此,是作给臣看的么——应当不是罢。”
朱翊钧冷冷地道:“先生明允,也有疑难要来问朕么?”他说着,用榻上的薄被覆盖住张居正,凝了凝声,续道,“朕原本也不在意先生的心思,先生答应与否,你如今可都是朕的人了,生死由朕,到底是与当初不一样的。”
一番话说完,朱翊钧重新是那个至尊至贵的人了,可只过了片刻,他似怨似怒地盯着张居正,终究忍不住俯下身去,向他讨要一个亲吻。
张居正大异往常,仰面顺从地接纳了青年皇帝的唇舌。
在过往那些没有交换妥协的情事里,永远伴随着推拒和冷淡,故而朱翊钧此番在亲近张居正的同时,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手腕。然而直到他亲吻到张居正的颈侧,仍旧没有得到丝毫反抗。
朱翊钧好歹记着方才的事,松开张居正道:“朕方才教细娘去请人,想必已经到了。”
张居正的面色有些潮红,闻言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垂下的帷幕后面影影绰绰地跪伏着一个纤细瘦长的人影,惊了一惊,不由开口问道:“是细娘么?”
那人影开口道:“皇上教奴才去请太医,已经请了院判来。”
那人的声音清婉,果然是细娘。
朱翊钧起身放下床帷,道:“教他进来。”
院判进来后,只见重重帘幕之后,照旧探伸出一截纤细的腕子来。那手腕的主人显是上了年纪的,他自年前便为此人诊治病症,却从没在这些阻碍中,得以窥得病人的面貌。
朱翊钧等院判为张居正号完脉象,扬了扬下颌,往外间走去,那院判会意,立时跟了出去。
一时间内室只余下张居正与细娘。张居正在床帏之后,静静地道:“细娘,不必伺候了,你出去听一听院判说的甚么?”
细娘默了默,忽而笑道:“张先生比奴才高明不知凡几,那院判要说的话,连奴才都瞧明白了,张先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何苦多教奴才走着一趟。”
张居正道:“你倒是胆子大。”
细娘微笑道:“也算不得很大,设若要陪着张先生说话解闷,想来还可以勉强相当。”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听见外间朱翊钧惊怒交加道:“你说甚么!”
接着便是那院判跪伏请罪的动静。朱翊钧大抵顾及着里间的人,再开口时声音已然轻了许多。张居正侧首听了片刻,隐约听见几句,却摸不准究竟是怎么个意思,遂向细娘道:“你出去罢,我没甚么要紧的事。”
细娘应声而去。
朱翊钧再步入内室的时候,张居正见他唇角发白,一望而知方才动了大气,道:“皇上早知有今日,日日做这样的打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这样起来。”
朱翊钧道:“先生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今日这样同朕说话。”
张居正闻此,不由哑然失笑,却点了点头:“臣教皇上圈囚在这不得见人的去处已非一时一日,日日算着何时才能脱此牢笼,如今当真到了这一日,自然要做出贞顺之态,以报皇上的雨露之泽。”
朱翊钧却不生气,只笑道:“朕今日原没这意思,只是先生既这样说,倘若朕不从命,倒辜负了。”他说着便将张居正锢在身下,凑上前去,再说话时面上仍旧带着笑,“先生说是不是?”
张居正凝神望着他,微微颔首:“是。”
纠缠间,张居正那件刺绣着仙鹤的青白色寝衣被朱翊钧随手掷在地上,琳琅作响的玉簪玉带也不被顾惜,教朱翊钧没有明日一般地随意丢弃,纷纷散落在地衣上。
张居正赤裸的身子袒露在外,因着受到冰凉的刺激而微微颤抖。朱翊钧见了,遂拉过一床薄被,连带自己一并覆住。
张居正被朱翊钧在自己身下摩挲的手激得面色复又潮红起来,却没有去阻止他越发失了分寸的动作,只咬了咬唇,喘了口气,伸臂圈住朱翊钧的脖颈。他忽然想起甚么似的,侧首躲避朱翊钧逼近的亲吻,扬首笑道:“皇上,且住一住。”
朱翊钧果真住了动作,垂眸望着他,眉眼亦带着笑意,同他温声道:“先生难受了么?朕轻着些。”
张居正寂寂了良久,耐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摇首道:“不。臣将将想起来,今日皇上来此,臣是要给皇上一件东西的。”
他示意朱翊钧起身,继而披了朱翊钧落在床榻上的外裳赤足下地,走至外间的书案上取了一幅画卷,回到内室,掷在朱翊钧的面前,笑道:“臣在长门宫里待侍君王,长日无聊,绘了这幅画卷,皇上看看好不好?”
朱翊钧将那副画卷铺在榻上,搭眼一看,竟是一幅春意盎然的人像那画上的两人躯体纠缠在一处,双方皆是衫垂带褪,而处于下位的那人峨冠未解,显然是个男子。他猝然转首看向张居正:“这是画的朕与先生么?”
张居正斜倚在帷帐外的桌案上,似笑非笑地道:“皇上只说,绘得像不像?”
朱翊钧从榻上起身,他原本就未曾褪尽衣衫,因此也不披外衣,亦行至外间,拿了一支兼毫墨笔回来,就着铺摊在床榻上的画卷,添了几笔,回首向张居正招了招手,抿唇笑道:“先生过来瞧瞧,这才像。”
张居正行至近前,只见朱翊钧为那个下方的人绘了一根金钗,形容恰是从前被他唤作“琼琚”的那根。张居正不由心下一冷,却不肯在面上露出来,然则朱翊钧却不管不顾地将他按在那副画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有条不紊地将他身上那件外裳剥离他的躯体,接着将那饱蘸了墨水的兼毫笔落在他的肩上:“朕要画一枝杏花,先生可别动。”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待得一枝红杏画毕,朱翊钧轻轻吻在张居正的肩上,低声道:“先生,你瞧,这杏花开得多好。”他握住张居正的器物不住抚弄,等张居正终于承受不住,那器物吐出白浊之后,方才笑道,“你也开在朕的身边罢。”
张居正头疼得厉害,隐约觉出双腿被分开,一个既热且硬的物什抵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在昏昏沉沉中听见一个青年人的笑,那青年人承载着他半生的希冀和几乎永久的怨愤,一生难解。即便他深知自己即将奔赴夜台,却仍旧不肯与他断了瓜葛。
他终于睁开眼睛,从昏暗的幽都暂且回到人间,清晰地听见那个青年人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在他耳畔低语:“先生,你也开在朕的身边罢。”
几可灭顶的洪流兀自将他向下拖曳,他的灵魂飘飘荡荡,奋力脱出,终于在最后作出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张居正清明如水的眼睛望着朱翊钧,张口欲言,却在看见那双青年人满怀情意的眼眸时蓦然闭了嘴,默然无声。
过去已然永远过去,失去的亦永无回转。张居正此刻一无所有,却忽而在心底冷笑,想必这年轻的皇帝经了今日这一遭,会以为真正得了自己。
可方才那惊鸿一顾,他从生到死一直刚硬的心肠忽然被一根不知来处的针刺了一下,竟柔软了几分。他竟然开始想倘若这个被他自幼年开始照看的至尊至贵之人这样想,大约会欢喜些。
张居正在肢体纠缠的颠簸中清醒地想:这原也没甚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