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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拉开,台上一片黑暗,只能听到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继而是嘈杂混乱的人声,宪兵队终于在市民起义军散去之后,冲进了雅各宾俱乐部,一片不可知的混乱里,突然响起了三声枪响,还有坠楼的声音。人声,枪声,痛苦的嚎叫与喘息交织在一起,渐渐地才平静下去。灯光渐渐亮起,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沉默肩并肩的走到舞台前。
[左边略微年长的男人是马克西米连•罗伯斯庇尔。刚才在宪兵队闯入的时候,他朝自己的下颌开了一枪,自杀未遂。现在的他坐在椅子上,头上包着纱布,深色的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出,他看起来痛极了,微盍着眼颤抖,扑了粉的脸更加惨白。他穿着浅色的大衣,腰间束着红白蓝三色的腰带,和他在最高主宰日上的装束几乎相同,而现在,这个共和神像,终于也倒塌在了国民公会之前。关于罗伯斯庇尔,有太多评价,也有太多流言,但无论怎样,他都是那个最著名的“不可腐蚀者”。他克制、自持,胆大而不妄为,一度极好的平衡了国民公会中的矛盾和分歧。他不喜欢流血,但不惮于杀人,面对他身边的那些狂热的伙伴,他也总是首先给予平静和安抚。他吃的很少,喝极苦的咖啡以便于熬夜工作,但是出门之前,总会找到理发师,为自己戴上最熨帖的假发,扑上一层粉遮盖若有似无的倦容。他时常绷紧的嘴角透露不出太多情绪,而只有在演讲时,才会在他的眼光里看出灼烧的火焰。他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异常脆弱,一旦生病,便在床上整日的发烧与咳嗽。以前这种情况很少,在丹东党败落之后,则时常出现。在丹东的死亡之后,罗伯斯庇尔仿佛得了一场带着怀疑的热病,他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再也没有人信任他,留下的只有畏惧——因为他杀死了卡米尔•德穆兰。他听得见人们的窃窃私语,感受得到他杀死德穆兰带给国民公会的震动,比革命巨人丹东踏上断头台还要可怕。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德穆兰是他最亲挚的兄弟,他们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一起从政,他是德穆兰的伴郎,是德穆兰儿子的教父,他阴沉的脸会在看见自己的教子时露出陌生的纯真,也会整夜坐在德穆兰的桌子旁看他写稿,付出多于工作几倍的耐心。他会在人人都在批判德穆兰的极端和善变时站出来维护他,而毫不在意那些维护的话听起来多么刺耳和牵强。甚至连德穆兰自己都觉得,他永远不可能横死,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他的保护神罗伯斯庇尔。但究竟是为什么他还是允许委员会处死他最好的朋友,他自己在事后也想不清楚。是由于德穆兰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赶出家门,或是在卢森堡宫听见他和丹东的放肆大笑,他也许是心灰意冷,才最终痛下杀手,但之后的莫名不安,仍让他心存焦灼。丹东党行刑的那天他发了高烧躺在床上,并没有听见丹东在他楼下“下一个就是你!”的怒吼,他的脑海中略过往昔的许多碎片,伴随着热痛和汗水。在这之后,他唯一的仅存的朋友安东尼•圣鞠斯特会抽出一切空闲来看望他,来的时候,手里同往常一样,捧着一大束散发着湿润芳香的玫瑰——这是他唯一喜爱的浮华,有且仅有这一束鲜艳的花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Robespierre always liked flowers. Saint-Just used to bring him roses by the armful, like a young bride.——Tanith Lee)也只有这些花束还能让他想到过去的岁月,想到少年时候德穆兰摘了花,然后结结巴巴的嘲笑他的模样。当一个人开始频繁的回溯过去,或许也证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花朵再美也有凋零的日子,无论怎样克制的闻嗅,香气也总有一天会干枯败折。
[右边的年轻人就是安东奥尼•圣鞠斯特。他褐色微卷的长发垂肩,有些许凌乱,但仍旧无法阻挡那早已为人所熟知的俊美。他几乎是优雅的摇了摇头,左耳的耳坠便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这个只有二十六岁的男人,已经历过太多生死,直到这一刻,他也并不惊慌。从他平静深湛的眼光里,很难想象他起草又签署了多少死刑的判令,他写下那些名字的时候,往往既深思熟虑,又满含狂热。每杀死一个人,就是在向他理想中的世界靠近一步,而为了那个理想的共和,他什么都可以抛弃。在他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自感才华横溢,不能荒废在偏僻的小镇里,便开始写下亦真亦假的书信,立誓要成为政坛上的一个人物。起先是最善良的“孩子”德穆兰与他通信。这个促成七月十二日的革命者的善变和迷人,他当时有所耳闻,却并未真的感受。直到他开始与德穆兰的好友罗伯斯庇尔通信,并最终来到这一切风起云涌的中心——巴黎时,才真的感受到。圣鞠斯特不是一个徇私枉法的人,他在国民公会和军中的公正勇敢有口皆碑,为了共和国他鞠躬尽瘁,为了保卫边疆他亲赴沙场。他没有女人,没有恶习,不喜欢宴席,也不贪图享受。可他总是有弱点的,这个弱点或许就是那个诡谲的德穆兰。他厌恶他,没有原因,从1791年开始,这种厌恶便渐次堆积,直到1794年,达到了极点。罗伯斯庇尔本是他心中最坚定的伙伴,却也独独为之反复退让,这让圣鞠斯特耿耿于怀。丹东党终于覆灭之后,他仿佛从这最终来临的死亡中间汲取了能量。他不该是这种嗜血的人,却不得不说自己从中感到了快意。这快意有些邪恶,但也仅仅是有一些。像是深埋在他心底的一个郁结,终于血淋淋的消解。他曾经想过,如果真的可以有一个共和国,那么那共和国里必定是他与罗伯斯庇尔站在一起,而那些软弱的人,终将成为砖塔下的亡灵。他也想过或许有天他们会失败,但是他仍将与罗伯斯庇尔站在一起,成为理想国光荣的祭品。这个时刻很快就到来了。在议员的吼声里,在战友自杀的枪响里,在罗伯斯庇尔疼痛的低喘还有之后长久滴漏的沉默里,那些曾被他书写在纸上的名字,像是一个个幽灵,在此刻集体复活,缠绕住他鲜活而即将凋零的生命,可他并不畏惧。他的年轻,他的美貌,他的坚定,他的果敢,他的忠诚,和他备受争议的残忍,早已在那个时代,就成为一首史诗——人们叫他“死亡天使”,那天使或许是有光芒的,“他好像既不知疲惫,也不会受伤。”(Les Miserables on Enjolras)
[罗伯斯庇尔坐着,圣鞠斯特在离他有点远的地方站着,带着有些冷漠的平静望着他。目光的平淡,却无法阻挡他的眉随着罗伯斯庇尔疼痛的反应微微蹙起。罗伯斯庇尔挣扎的伸出手,想要说话,却几次都没能说出口,最终只能垂着头坐好,圣鞠斯特冷笑一声,眼光离开他,望着前方。
圣鞠斯特 你把他们想象得太公平了。
罗伯斯庇尔 (疲惫的)我认为我至少还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
圣鞠斯特 你当然该有。但该有和能有,是两件事情。
罗伯斯庇尔 刚才那份文件呢?
圣鞠斯特 人民起义军的吗?没有用了,罗伯斯庇尔,他们已经散了。(走到窗口向下看,窗外的路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形成了漂亮的光影,但是圣鞠斯特的面容是阴沉的)刚才你有三个小时可以拯救我们的共和国,但是你没有。
罗伯斯庇尔 正像我之前说的,我不知以谁的名义。
圣鞠斯特 (转回身来)以自由的名义,以共和国的名义,以你,罗伯斯庇尔的名义。
罗伯斯庇尔 我的名义?我是什么?
圣鞠斯特 共和国的拯救者。
罗伯斯庇尔 现在是共和国的敌人。我们都是。
圣鞠斯特 那是那些叛国者的鬼话,你本可以扭转这一切的,罗伯斯庇尔,人民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
罗伯斯庇尔 (疲惫的)现在还站在一起吗?
圣鞠斯特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7月14日如果没有站起来,7月15日再想站起来就会被打倒。
罗伯斯庇尔 (僵硬的表情)安东奥尼,你在埋怨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你就喜欢埋怨我了。
圣鞠斯特 我很高兴你感觉到了这一点,罗伯斯庇尔。但是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机会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
罗伯斯庇尔 这并不是机会的问题,安东奥尼,我总觉得我们应该遵循这样一个基本的准则,这也是1789年告诉我们的。(指着墙上的《人权宣言》)没有什么应当违背人民的意志——(提高声调)难道,你要我们亲手把这打破,然后继续告诉人民,这就是共和国的准则吗?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们,看着法兰西——
圣鞠斯特 (更高的声调,激动的)可是人民被蛊惑了!就像他们差点被丹东蛊惑一样!国民公会里都是敌人和骗子,都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举着克伦威尔的剑,做着蝇营狗苟的事。他们从来没有真的为国家考虑过,他们只是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可疑!我们问心无愧,却要上断头台,因为人民已经被他们被欺骗了,被他们利用了,人民早已经不明白革命需要的是什么,而把我们当做革命的敌人。我们迫切的需要把革命引到它应有的轨道!
罗伯斯庇尔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呢?早已经完了,圣鞠斯特。共和国已经落到了强盗手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死。
圣鞠斯特 但我们至少应该努力干一回。我一直相信,曾经我们是有转机的。
[圣鞠斯特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罗伯斯庇尔 (看着他,突然笑起来)……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天前的晚上。
圣鞠斯特 (怔住)
罗伯斯庇尔 (看着他笑,因为受伤,不能笑得太舒展)那天晚上你的表情几乎和刚才一样,你对我说:“敢干,就是革命的全部秘密!”(对圣鞠斯特伸出手)
圣鞠斯特 (也看着罗伯斯庇尔,眼光一时有些困惑。最终他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嘲讽的笑起来,走过去和罗伯斯庇尔握手)……然后你说:“5月31日的太阳永远照耀着我们。”
[他们两个人同时笑出来,罗伯斯庇尔笑得沙哑,圣鞠斯特则笑得优雅而克制,但是随后他们都不再笑了,圣鞠斯特抽回了自己的手,快走几步离罗伯斯庇尔远了一些。罗伯斯庇尔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收回目光,神色复杂。
罗伯斯庇尔 当年我去卢森堡宫找卡米尔——
圣鞠斯特 (冷笑着打断)又是他——
罗伯斯庇尔 他就是和丹东这样一起笑的!
圣鞠斯特 我们也将和丹东一样死在断头台上,但是我们的血要干净得多!
罗伯斯庇尔 ……那卡米尔的血……
圣鞠斯特 罗伯斯庇尔,如果你可以不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罗伯斯庇尔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么讨厌卡米尔?
圣鞠斯特 我厌恶一切腐败者。
罗伯斯庇尔 他毕竟已经死了。
圣鞠斯特 那么他就是一个我厌恶的死掉的腐败者。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区别。
罗伯斯庇尔 我们也将死去,放纵那些阴谋者,毁掉我们的国家,这是对祖国的残忍和对人民的玷污。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总和卡米尔想很多,关于一个美好的国家该是怎样的……他总是笑话我,文辞不漂亮,语句不通顺……
圣鞠斯特 罗伯斯庇尔公民!你今晚有些太过感情化了。
罗伯斯庇尔 (叹息)我都要死了,圣鞠斯特,我都要死了。说实话,我还是有些紧张的。
圣鞠斯特 (温和的)你受伤了,你在疼,这很正常。
罗伯斯庇尔 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圣鞠斯特。我们明明还有很多计划,但是共和国还没建成,我们就要死了。那些上断头台的人没有几个不是我们签署的判令,现在,谁将签署我们的判令?
圣鞠斯特 不管是谁,他都是共和国的罪人。
罗伯斯庇尔 可他们说,我们才是共和国的罪人。
圣鞠斯特 我们是清白的,时间会证明我们对共和国的忠贞。
罗伯斯庇尔 你果然一点都不怕死。
圣鞠斯特 比起死亡,我更害怕失败和退缩。死亡固然可怕,失败更加可憎。我不是小卡米尔,会在卢森堡宫哭哭啼啼好几天——(突然发现罗伯斯庇尔的脸色不太好看,意识到自己提到了德穆兰,只好沉默,不再说话。)
[罗伯斯庇尔好像正在被新的疼痛袭击,他疼得从牙缝里倒吸冷气,外套在这个闷热的夏夜束缚住了他,他只能很不愉快的调整着坐姿。圣鞠斯特走过去接下他的外套,然后很小心的把他的项饰解开,让他的呼吸舒畅一些。罗伯斯庇尔痛苦而克制的喘息,胸口剧烈的起伏,圣鞠斯特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攥紧了他的手,担忧的望着他,用手巾轻轻的擦拭他流的血和汗,罗伯斯庇尔摇摇头,把他的手巾推开。
罗伯斯庇尔 我有点困了。
[圣鞠斯特点点头,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握着他的肩膀。罗伯斯庇尔闭上眼睛,灯光渐暗,圣鞠斯特慢慢地退到后面,这时一束灯光照在台侧,照着一个黑发的年轻男人,他看起来非常干净,穿着挺括的墨绿色衣服,鲜亮得甚至有些假。他从台侧慢慢地以优雅的步伐走到台前,带着孩子一般迷人的笑意。
[这个男人就是卡米尔•德穆兰。的确,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但是他此刻又重新出现,头安稳的在他的脖子上,他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英俊,漂亮,只是眼角眉梢曾经的那种顽劣,已经被一种愁怨似的忧伤取代,但是他仍旧笑着,在惨白的灯光下有一点点阴森。我们无法推知,在死亡之后,德穆兰是否改掉了他活着时候的那种脾气,但是他活着的时候,的确是让大多数人又爱又恨。当他坚定地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甚至胜过圣鞠斯特;但是他又太容易在很短的时间内抛弃原来的立场,改为信仰另一种观点,并且信仰的时候同样坚定。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一贯是孩子的脾性,轻佻,恶毒,情绪化。但是他又是那么讨人喜欢,他非常才华横溢,愿意为祖国付出精力,口吃可是热爱演讲,举手投足尽是风雅,认真的模样很具有一种魅力,以至于太多的长者都愿意包容和保护他——先是米拉波,此后是布里索。很不幸,他用自己的笔写死了前两个,但依旧有人前赴后继,比如丹东。而一直都在的,是罗伯斯庇尔。大概是恃宠而骄,他频繁的出入声色场所,并且男男女女来者不拒。他的迷人和放纵最终把他推向了死亡。罗伯斯庇尔赶在自己被他的笔割断脖子之前,先把他和丹东送上了断头台。或许很少有死刑犯在临死之前比德穆兰更加畏惧,他不断地哭泣,神经质的自言自语,给妻子写极长而混乱的信,行刑的早上不得不被狱卒绑在椅子上才能安静的接受断发。死前他拼命挣扎,埋在丹东肩上不愿意离开,最后几乎是被生拉硬拽上的断头台。但是很奇怪,他同时坚定地没有接受罗伯斯庇尔的招降。这种难以解开的矛盾或许就是德穆兰的一部分。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是柔和多了,像是对一切释怀了,又像是早已经无奈。可是他的怨恨是埋在心底的,仿佛一触即发。
德穆兰 (轻声的)马克沁。
罗伯斯庇尔 (惊醒,转向德穆兰,一时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卡,卡米尔……
德穆兰 (看了他一眼,笑)马克沁,晚上好。(然后把眼光冷冷的移开)你终于也到了这一天呢。
罗伯斯庇尔 卡米尔,你——
德穆兰 很奇怪,(刻薄的)见到你我忽然就没有那么想一枪打死你了,反正你也要死了。
罗伯斯庇尔 (叹气)你是恨我的,这毫无疑问。我也并不在意。
德穆兰 你除了你的共和国还在意什么呢?(更加讽刺的笑,脸上显现出有些刻毒的表情)什么感情你都不会在意的,你是一个冷血的怪物。
罗伯斯庇尔 ……随便你怎样说吧,卡米尔。对共和国我是没有什么亏欠的,对于你,我是亏欠了很多,但那是因为你的选择,我想过救你的,你没有接受。
德穆兰 (好像被戳到了痛处,一下子激动起来)那,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嗜血的暴君!
罗伯斯庇尔 暴君……暴君……!(苦笑)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的话,卡米尔。
德穆兰 (更加神经质的暴躁)难道你不是吗?!
罗伯斯庇尔 人人都这样说——但这根本就不成立!(他的情绪也有几分激动,想站却没能站得起来)卡米尔,你知道,我是珍惜我们的友谊的,为了你,我一再的退让,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你本可以重新和我们走在一起——(他热切的看着德穆兰,声音颤抖)而你选择了那个腐败者,却反而指责我是暴君!
德穆兰 (愤怒的逼近罗伯斯庇尔,因为站着而显得比他高许多)在我死了以后你倒是说了这样的话了,杀我的时候呢?杀露西尔的时候呢?我是你的兄弟,是你唯一的朋友,马克西米连!你还记得当年上学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我经常在洒着阳光的课桌边上给你讲笑话吗?还有露西尔……你还记得我们的婚礼上,你站在我的身边,摔了一跤,指甲划破了露西尔的吊带袜吗?她可是时常提起来呢,但是一点都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她多善良呀……露西尔还是贺瑞斯的母亲,你居然杀了她,你居然害得你教子父母双亡——他才两岁啊,他才两岁!他还那么小……(说到儿子,他又想哭了,但是他极力的掩饰)你还记得你抱着他,逗他笑得样子吗?你还记得夜里……(他的神情混乱起来,又有点口吃)我,我在写稿子,你就坐在不远处的扶手椅里看着我写完的稿子,露西尔给你倒咖啡,桌子上的花瓶里摆着你喜欢的花,这些你都记得吗?(看着罗伯斯庇尔痛苦惊怔的神情,他含着眼泪笑起来,眼睛一弯,泪水就流下来,他像个孩子似的把泪水用手背擦干,带着鼻音轻声继续说)你要是还记得这一切,还记得我们的友谊,马克沁,你就不该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你就不该害死我的露西尔!
[罗伯斯庇尔看着德穆兰,眼神惊茫而痛楚的凝视他,嘴里隐隐约约的在喃喃。德穆兰又开始哭了,罗伯斯庇尔言语混乱而低沉的试图安慰他,但是德穆兰始终离他有一段距离,他努力地伸出手去却抓不到,最终只能痛苦的垂下手。但他迅速坐回端正,又恢复了冷冷的脸孔,绷紧了唇角。
罗伯斯庇尔 ……卡米尔,一个人首先要对得起法兰西,才能谈及其他事情。
德穆兰 (看看他冷冰冰的面孔,突然又冷笑)是的,又是这样的脸孔,和圣鞠斯特一样的惹人厌烦,看看你们圣体一样庄重的放在两肩之上的头。
罗伯斯庇尔 ……现在我们终于要像圣德尼一样拿着自己的头了。
德穆兰 所以别担心,明天你就真的对得起法兰西了。
罗伯斯庇尔 你真的很想看我死啊。
德穆兰 下一个就是你,(他咬紧了牙关)我的兄弟,杀我的人不会活得比我更长。
罗伯斯庇尔 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吗?
德穆兰 (回头看他)什么是什么感觉?
罗伯斯庇尔 死。
德穆兰 (痛苦的皱眉,然后孩子一般顽劣的笑)我倒是希望对你能痛苦一些,不过实话说,也就是一下,很凉,就像清晨穿过挂满露珠的树林,却没有立起外套的领子,枝条上冰冷的露水顺着你的脖颈流下去……你会打个寒噤,然后就死了。不过我好像还能看到……顺着装脑袋的筐,看见整个世界在摇晃似的……就是这些吧。
罗伯斯庇尔 (攥紧了拳头又放开)谢谢你的耐心,卡米尔。
德穆兰 不存在这种东西。(略微骄横的抬头)也许到时我们还能再见吧,但愿你会对我们仁慈一些。(停顿了一下)还有,我至今没有觉得自己有错,马克沁。我上了断头台,只是因为我的眼睛曾经为几个不幸的人湿润过。
[罗伯斯庇尔急切的想要说什么,德穆兰却离开了。罗伯斯庇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痛苦无力的跌倒在地,这时圣鞠斯特从台后跑过来,搀扶他回到座位。
圣鞠斯特 你怎么了,马克西米连?
罗伯斯庇尔 (大梦方醒一般四下环望,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下抓住圣鞠斯特的胳膊)……卡米尔,卡米尔……
圣鞠斯特 (微怔,旋即冷冷的)我是圣鞠斯特。
罗伯斯庇尔 (蹙着眉头盯着圣鞠斯特,深深呼吸了很多次,才突然醒悟,慢慢地放了手,艰难的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睛,再次绷紧唇角,冷冷的克制的)对不起,圣鞠斯特……这只是因为一个噩梦。
[他又下意识的想去咬指甲,但是受伤的下颌让这个动作痛苦无比,圣鞠斯特温和有力的握住他的手,微微摇头。他的目光难以形容,但是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很平静的后退两步,重新跪在罗伯斯庇尔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膝头。
圣鞠斯特 天已经快亮了,我刚才听见,他们给你准备了一个单人牢房,和我们分开。……那个牢房关过玛丽•安托万内特。
罗伯斯庇尔 (自嘲似的笑出声)
圣鞠斯特 他们在试图侮辱你。
罗伯斯庇尔 他们是在侮辱革命。
圣鞠斯特 人民很快就会忘却革命的名字,又怎么会在意是不是侮辱了它。
罗伯斯庇尔 革命属于人民,但是人民却将忘记它的名字,人民也将忘记自己,忘记《人权宣言》,忘记自由和平等,还以为自己获得了救赎。(他抬起头望天,却好像突然才想起来什么)奥古斯丁呢?勒巴呢?他们都在哪儿呢?
圣鞠斯特 (站起来,往窗口走了几步)奥古斯丁从这个窗口跌到了楼下,但是他们把他抓了回来,他的腿骨断了,但还活着。勒巴死了,一枪打中了自己的头。在你受伤的时候他们试图救活他,可是已经晚了。
罗伯斯庇尔 (摸了摸脸颊边上的纱布)我这一枪也应该打得更准一些才好。
圣鞠斯特 (重新走回原地,看着前方,面目冷峻)没有这个必要。比起革命就这样葬送了,一个人是怎样死的,没有任何意义。相反……(看向罗伯斯庇尔)和谁一起死,为了谁死,才是重要的事。
[罗伯斯庇尔好像被这句话震撼了。
罗伯斯庇尔 (缓缓的转过头看着他)圣鞠斯特,你是我唯一的、最后的朋友……
圣鞠斯特 你永远的朋友,罗伯斯庇尔。(他转向他,向前走了几步)或许我们不能一起开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走进坟墓吧。我不属于任何派别,哪个阵营我都不参与,我只忠于革命,忠于——
[他的话还没说完,清晨的钟声就响起了,微亮的晨光洒在他们身上。圣鞠斯特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默默地走到台后,再走进光柱下的时候,衣襟上已然别了一朵石竹花,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一枝。他走过去,再次直直的跪下,把手里的花别在了罗伯斯庇尔胸口。罗伯斯庇尔伸手,指尖滑过圣鞠斯特褐色的长发和闪亮的耳坠,最后还是垂下去。
罗伯斯庇尔 你知不知道——
圣鞠斯特 我只知道,我愿意为你而死。(他低下头,轻轻亲吻了罗伯斯庇尔的指尖)
("All I know is that I'd die for you." ——The Snow Palace)
[这时响起陌生的脚步声,他迅速站起来,回到最开始离罗伯斯庇尔较远的位置上,面无表情的站着。罗伯斯庇尔垂着头似乎在沉思,也没有说话。宪兵走到舞台上,一个人用铁链子从背后绑住了圣鞠斯特的手腕,他没有吭声,也没有挣扎。另一个人走到罗伯斯庇尔的面前,“恭敬”地弯下腰。
宪兵 (无比讽刺的)您好,陛下。
[罗伯斯庇尔还是沉默,圣鞠斯特亦然。他只是艰难的转头,把模糊的目光落在圣鞠斯特身上。长久的对视里,他们两个都没有动作,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明亮了。忽然,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了《马赛曲》的旋律,宪兵转过头去往街上望,罗伯斯庇尔也眯起眼睛试图迎着刺目的阳光看清外界的情景,只有圣鞠斯特背着朝阳,仍旧将眼神锁在罗伯斯庇尔身上。《马赛曲》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舞台上灯光渐暗,最终只剩下一片黑暗。
——幕缓合。乐声却久久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