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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京院慢吞吞地拉开木门,他从门缝中看见一张稚嫩的脸,男孩的刘海湿湿地贴在额头上,双颊泛红,气喘吁吁。他想起这男孩好像是住在村子北边的——他不记得名字,也可能从来都没刻意去记过,但他知道男孩家有条毛色不怎么好看的小型猎犬。男孩喘着粗气将右手扶上门框,花京院的门框最近被不知哪儿来的白蚁吃掉了一些,稍稍一碰就有木屑碎碎地落下。
一阵风吹来,花京院突然闻见男孩身上带着点类似海的味道,他温和地问道:“是跑过来的吗?辛苦了。有什么事吗?”
花京院又把门缝敞开一些,露出自己用旧床单撕下的布条固定在胸前的右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动手包扎的胳膊,绷带缠得不太整齐,看起来确实不够体面,或许他早该托邻居帮忙。可惜绷带已经用得一干二净,他也不太想出门去集镇上添置,平常只是稍微快步走动一下,伤口处便像靠上了细细的锯齿一般不断摩擦出疼痛感。
男孩平静了下来,仰着头对花京院道:“有人要去山上,在找人领路,他们要我来叫你。”
“谢谢你。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需要右手不能动的向导吧?”花京院尝试动了动胳膊,但固定用的夹板被缠得太紧,他只感受到了更剧烈的疼痛。
男孩突然将手伸进短外衣的口袋,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递给他——他认出那是珍珠,光滑而圆润,在阳光下泛着莹白色的光,安静地躺在男孩的手心。花京院现在知道海洋的味道从何而来了。男孩踮起脚把珍珠塞进花京院的上衣口袋里:“他们要我给你的。”
这里是内陆的深处,如果向西前行,荒漠与林地交替,少有山脉出现,但陆地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人们依傍着山岩和森林建立聚落,繁衍生息。
而极东之地的海洋,则是超越远方的存在,多数人毕生都未见过大海。
珍珠已经是算得上昂贵的商品,即使河流中也有,但生活在波涛汹涌的海洋中的贝母却能从更加险恶的自然中孕育出几近于完美的产物。原本已经决定接着闭门不出的花京院,突然看见男孩鼓鼓囊囊的口袋,不由得好奇起又是哪位人物跋涉至此。
他犹豫片刻,原本想换套衣服再出门,但自己也只是去看个热闹——他几乎可以确信没人会愿意在三天两夜的登山路途中带上一个目前残疾的累赘。
天气晴朗,日光晒得土地发烫,花京院跟着男孩往北边走。他们经过了村子中心的一座水池,不知是什么人在何时用整齐的石块砌成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雕像,年代久远,面目模糊,伸出的右手原本像是握着什么武器,此刻却空荡荡的。
从花京院第一次见到它时,干涸的岩石缝间就生长着倔强的杂草,里面从来都没有水,也从来都没有人想引水进去——若不是生活必需品,没有任何村民会感兴趣。
他们对生计以外的事漠不关心,或许这也是花京院对这座村子算得上喜欢的原因。
这座村庄坐落在绵延的山脉中的一处溪谷附近,鳞次栉比的木屋房顶上铺满了麦秸,四周林木环绕,几百里内都连绵不绝。
而向来流传着的说法是:村子东北边的山顶上住着一条龙。
有年长的村民说自己曾经见过山顶的龙,但大多数人都未曾目睹。由于这样的传说存在,总有人慕名造访,来自大陆的各处,成群结队或者独自前来。但不管人们从何处而来,村民们倒是一视同仁,只当这些人是来登山游玩的——那些马鞍镶着宝石、穿着柔软绸料的贵族若是跨越千山万水跋涉到了这儿,早就失去了猎龙的野心,嘴上说着要亲自将恶龙驯服或是消灭,实际上内心只期待着能侥幸捡到龙鳞罢了。
最近村子的访客增加了不少,数年如一日的土地又稍稍变得喧嚣了。约莫是一个月前,有人从山上带回了巨龙的龙鳞,亲自赶到王城献给了国王,而国王立即颁布了悬赏:无论何人,只要能征服巨龙,财富与地位都唾手可得。
花京院走进用来接待游人的木屋,发现房间里挤了许多人。虽然空间狭小,空气中还萦绕着廉价烟草燃烧后的烟雾,但花京院对身处在人群中并不反感。他个子不矮,却也只恰好探出半个脑袋可以看见村民们包围着的橡木方桌。
桌边坐了位陌生的黑发男人,肩膀宽阔而健壮,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个子很高,窄窄的木椅在他身下显得有些滑稽,像是孩子的玩具一般。男人穿着件麻制衬衣,外面罩着件灰黑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他的侧脸。桌上的布袋里还装着小半袋珍珠,看上去屋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些。一张巨大的弓摆靠在桌边,漆黑的金属带着冷冽的光泽,弓柄上刻着古朴而晦涩的符文,一旁的箭筒里插满了箭,而箭尾的翎羽也是黑色的。
花京院又往前挤了一点,看清了男人的脸——那人微蹙的眉下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莫名令他想起他曾经在山中见过的溪流。那颜色就像是溪水流经岩洞时反复洗涤过的矿石,带着自然而生的绮丽,坚韧而纯粹,强硬地把原本无色的水流也映成了湖水一般的绿。
花京院想起自己很久没去山上了,不过也没有很久,只是从胳膊受伤以后都待在村子里而已。
他听见前排的人们问带来珍珠的黑发男人要哪个向导带路,左边的矮个子脚程很快,旁边的瘦高个耳朵很好……花京院一如既往地微屈着膝盖躲在后边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黑发的男人摘下了兜帽,伸手打断了他们,径直指向人群后方:“那个红头发的。”
红发?棕发、金发、褐发……人群之中只有花京院是红发。
花京院心间一惊,不情愿地抬眼,果然对上了不止一处的目光,村民们甚至往边上站了站,好心地给他让出位置,这下倒好,唯有他傻愣愣地呆在房间一角。
他脖子上的绑带可能是有点太细了,勒得他后颈发痛,早知道就不该偷懒将就,他想。
黑发男人起身,来到花京院面前,他只好礼貌地笑了笑,主动自我介绍道:“您好,我叫花京院。”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胳膊:“您看,我这也不是很方便——”,另外选个人就好了。
男人用绿色的眼睛望着他却没张口回答,花京院赶忙接着道:“……我家的汤还在煮,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出门之前他还检查过炉灶,木柴当然已经熄灭了。
他冲领头的村民露出一个“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先撤了”的微笑,也不管有没有人看懂,立马转身离开木屋。
走出门他才松了口气,绑带似乎也没那么勒人了,购置替换品的事情大概又可以再放一放。这家伙上来就选他是怎么回事,报复他之前确信自己不会被选上吗?
这时花京院突然感到肩膀一重,他回头,发现黑发男人追了上来,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背着弓箭,抓着他的左肩望着他道:“可以带我去山上吗?”又很快松开了手。
虽然男人皱着的眉仍未松动,但对视之间,花京院却读出了一丝算得上请求的意味。
他咬咬牙道:“不能。您也看到了,我这只胳膊目前根本动不了。别说是陪您上山了,就连我自己平常都嫌麻烦。”
“我不介意。”男人的语气坚定得出奇:“你用脚走就行。要用手的时候,我的就够了。”
花京院再次笑了笑,一边脚下生风地往回走,一边开始思考更好的推脱理由,而男人仍跟着他,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又再次路过干枯的喷泉水池,却有马蹄声从西边传来。花京院看见一队人骑着马向他而来,铁蹄问候平整的土地时掀起了不少黄色的沙尘。领头的人加鞭向前,握着缰绳拦在了花京院面前,冷冰冰地问他是不是这村子里的人。
花京院打量起对方,领头的中年男性蓄着不少胡茬,苍银色的轻甲间点缀着金色的扣带,深蓝色的披风垂在身侧,好不威风。
可他突然觉得对方的长相似曾相识。
然后他想起来,是之前那个男孩子家里的猎犬,他没忍住差点笑了出声。
花京院说是,“猎犬”又问他,能否替他们的队伍当向导,他们来寻找山顶上的龙,完成国王的悬赏,报酬想要黄金还是珠宝都可以。
“猎犬”从身后的同伴手中接过一枚崭新的金币,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花京院的注意力突然被这枚闪闪发光的金币给夺走,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黄金制品,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猎犬”的同伴也追了上来,以微妙的阵势将花京院他身后的黑发男人包围了起来。五六名骑在马上男人握着锋利的十字枪和巨大的盾牌,颇有几分威胁意味。
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花京院发现身侧的黑发男人也抽出了箭正准备张弓,他叹了口气,指着黑发男人向“猎犬”试图解释道:“我已经答应这位……”
“承太郎。”男人开口。
“答应替这位承太郎先生做向导了。”说完他侧过头,冲黑发男人一笑,带着点尴尬的狡黠。
而承太郎配合地点点头,接着张好弓,将带着黑色翎尾的箭紧紧绷在弦上,金属箭尖直指向领队的男人。
这时,队伍后方一位将身躯藏匿在漆黑长袍中的人上前,在“猎犬”耳边小声喃语了几句。那人语罢,“猎犬”挥手命令同伴们解除包围,抬起头对着花京院遗憾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另寻一位向导吧。”
花京院摆出微笑,赶忙拉起承太郎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走出去了一阵,花京院突然停下脚步,严肃地开口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
“我不认识他们。”对方斩钉截铁道。
花京院又想了想,问承太郎,确定要他领他去山上吗,对方仍然利落地回答是。
“你的行李呢?”花京院看着承太郎背上的背袋,想着该不会这就是全部了吧,承太郎果然卸下背袋递给他,他再次叹了口气,打开来看,这不是几乎什么也没带吗?
花京院好脾气道:“你想什么时候出发?我回去收拾一些该带的东西。”
“现在。”听见承太郎这样回答,他却也毫不意外。
*
花京院还是说服了对方第二天再出发。实际上他也没说什么,对方只是尊重了他作为领路人的提议罢了,他用口袋里的珍珠向村民们换到了一些绷带和食物,也请邻居家的女孩帮忙重新包扎了受伤的胳膊,新换的草药清凉而温和,他感觉好了很多。
山脉的脊骨边缘刚刚露出第一丝燃烧着的光亮时,他在村子的东北角找到了早已等候着的黑发男人。承太郎主动接过了花京院的背囊,花京院也欣然接受好意,拄着手杖带他走进山间的密林。
他们刚刚步入森林之时,朝阳也正在缓慢地擦亮整片天空。火红的太阳就像一条赤色的巨鲸,从地平线浮起,喷薄出炽热的光线,在林间的高耸树枝背后的天空中缓慢游动,途径柔软的白色云层,便稍稍收敛起耀眼的光芒。但天空太过高远辽阔,没人能听见巨鲸游动时掀起的磅礴水声,一时间唯有长筒靴踩在灌木枝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花京院熟悉这片森林。他知道当他们经过时,晨间的露水正自在地附着在边缘带着细齿的苍绿色灌木叶片上,当衣摆擦过低矮的灌木,露水便无声地洒落,渗入泥土,散发出潮湿而新鲜的植物根系的味道。
他知道生长着阔叶的树木正毫无顾虑地向天空伸展出棕褐色的枝干,翠色的叶片拼凑成伞状的树顶,而伞面的最顶端,有珊瑚色的新叶正在舒展嫩芽。
他知道最湿润的风来自于哪个方向,那里有清凉的泉水,是从溪流岸边的缝隙中涌出来的,而泉池边有一片黄绿色的草地,草长得很短,却如同天鹅绒一般绵延而柔软。
在花京院遇见过于密集的树藤时,他刚刚顿住脚步,身后的男人就主动上前,用匕首切断了拦路的藤蔓。
奇妙之处在于,花京院发现承太郎也像是融入了这片森林一般。黑发的男人紧跟在他的脚步之后,从不怀疑他时不时突然改变的方向,似乎只以均匀的呼吸享受着清新而干净的空气。
就好像他根本不需要谁来领路似的。
步行了半个上午,他们停下来休息。当人类待在狭窄的室内时,偶尔会有种平实的安心,可森林里即使树木密集,堪堪露出天空的缝隙,却也广阔得不像话。
在风的吹拂下不停晃动的枝叶间,有阳光洒落在地面,波光粼粼,花京院突然觉得,森林和海洋或许是相似的。
同样辽阔得像是没有尽头,茂密的林木与深厚的海水之下蕴藏着无限的生机,裸露的山岩与浪花下的礁石,青翠而新嫩的苔藓,明丽而鲜艳的珊瑚,鸟儿展翅扑飞惊落叶片,鱼群划开海水搅出波浪。
他们安静地坐在石块上,算得上亲近地共饮同一个水囊、分食同一块干粮,却仍然保持着礼貌的疏离——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没有人开口说话。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再次向山而行。
毫无疑问,他们正身处同一片密林,即将走向同样的山顶。
花京院又望见承太郎的绿眼睛,但此时他并未再次想起矿石与溪流,而是想起了海洋。
就像是柠檬色的阳光融化在清澈的蔚蓝色浅海里,带着熠熠生辉的温热。
而隔阂正在消失。
*
夕阳缓慢地燃成更加炙热的红色,他们找到一处用来过夜的空地。
承太郎在花京院的指挥下支起帐篷,后者却意外地发现黑发男人对野营技巧并不熟悉,起码比他看上去要生疏。
花京院挑选的树枝细长而坚韧,他们支起木架,用小型的铁锅煮了一些肉干,配上带来的干面包。在这样的露天厨房里,花京院欣慰地发现只用一只手也是可以顺利烹饪的。
逐渐入夜,被赤色晚霞铺满的天空逐渐变蓝,林子里昏暗下来,裹挟着温暖潮气的风缓缓地吹来,鸣叫着的鸟雀也逐渐安静。渺无边际的深蓝色天幕庄严而高远地笼罩在万物之上,细碎的星辰悄然浮现,野兽的尖利嘶鸣也无法划破远在穹顶的一切。
但月亮又似乎很近很近,花京院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珍珠,莹色的光和月光同样洁白而柔美。
花京院将几根树枝扔进燃烧着的篝火里,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为什么要去山顶?”
承太郎正低着头用短刀削一把木勺,他缓缓开口:“他们说山顶上有龙。”
“你只带着这样的弓箭可是没法消灭恶龙的。”花京院笑了起来,打着卷的刘海在额前微微颤动,“更何况你还是一个人来的。”
承太郎手中动作未停,不置可否。
“我活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龙。”花京院望着篝火,止住笑容,喃喃道:“又或许是还不够久。”
造物主创造了龙,也创造了人类,无人知晓其中的先后顺序,但人人都知道,龙确实是充满力量的生物——它们傲慢地翱翔在天际,用尖利的爪牙撕裂生物,厚实的鳞片似乎坚不可摧,更不用说可以焚毁一切的龙焰。
但从远古时代起,人们就将征服恶龙的志向与决心镌刻在了石碑与铜器之上,他们要用最锋利的长剑和最坚固的盾牌讨伐龙的巢穴,他们召集勇士,吹响号角,就连吟游诗人也总唱着“英俊的战士狩猎归来,将龙牙雕刻成王国中最美丽的姑娘。”
拥有着高贵血统的国王也认为总是躲藏在山巅的巨龙象征着丑陋和邪恶,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龙群会毁灭这个繁荣而美丽的国家;炼金术师们期待着能在配方中加入珍贵的龙骸,用以寻求不死的神药;贪婪的盗匪们垂涎着龙守护着的财富,人们口口相传——用黄金铸成的宫殿隐藏在山岩中的洞穴里。
对作家和诗人而言,屠龙的故事已是司空见惯的题材,丑恶的龙掳走了美丽而纯洁的公主,只有不畏惧死亡的勇士才能抵达天幕尽头的巨龙巢穴。他们写下,他们吟咏,他们传颂,而人们在这些故事中读出了向往和憧憬——出发吧,我们去征服巨龙。
花京院对着身旁的人道:“他们撰写传说与神话,勇者在龙的巢穴救回了美丽的公主,说不定龙从来都没觉得人类的公主漂亮。”
承太郎把削好的木勺放在石块上,收起短刀,他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接道:“他可能只是受不了公主一直站在阳台上唱龙之歌,想抓走她威胁一下。”
“噗。”花京院笑出了声,他突然有种错觉——黑发的男人并不是自不量力。
投进去的枯枝很快就被火焰吞没,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火舌不断地吞咽着木柴,散发出炽热的温度。时不时仍有鸟类惊起的鼓翅声,树叶簌簌地落下,成为林间寂静的一部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杀掉龙,花京院想到。
*
第二天的旅程仍然轻松且按部就班,花京院渐渐发现承太郎确实是个体贴且大度的人,能细心地判断出时间与方向,却也不拘泥于不够准确的细节,这导致花京院甚至也时不时想要逗逗他。
当花京院小声唤道“前面有兔子”的时候,黑发的男人会迅速摆出武器,专注的眼神同鹰隼一般,架势太过正式,花京院只好在对方背后吐吐舌头补充道“已经跑掉了。好可惜。”
承太郎转过身一边望着他一边收起武器,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走上前,偷笑着继续领路。
第二个夜晚,花京院改了主意。
“这座山的山顶上已经没有龙了。”他对着承太郎正色道:“现在返程也花不了多久。”
但对方却又再次陷入了花京院读不懂的沉默——他向来很会读空气,也在昨日的相处中差不多读懂了承太郎不多说却始终秉持着的态度和原则。
但他读不懂这份沉默,他认识承太郎不过两三天而已,他不知道他的沉默暗示着什么。
唯一花京院能揣测出的便是:沉默之中,拒绝和否定占了多数。
第三天的清晨,他们如期出发,两人间的气氛和天气一样都不怎么美妙,虽说路途并不会因此变得更远或是更近,但花京院确实开始感到了一丝难熬。
离山顶越近,令他思忖的东西便越多。
他无法作出决定,又或是早就作出了决定,只是令他动摇的是这个决定本身。
如果到了山顶也找不到龙的话,即使是承太郎应该也会无果返程吧,他想。
二人步调依旧,潮湿的微风中却突然有一支箭飞来,从花京院耳边擦过,破风声令他打了个激灵,但他很快镇静下来,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而接着,密集的脚步声传来,花京院在视野中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裹着蓝色披风的“猎犬”正带领着队伍向他们靠近。
花京带着怒意大喊道:“你们做什么?”
“猎犬”从剑鞘中拔出长剑,对着花京院开口道:“王城最有名的黑塔占星师告诉我们这座山的山脚有红色的龙,并且受了伤。”
“龙类向德鲁伊学习过变形术早已不是秘密,混入人类是你最愚蠢的决定。”
花京院心中一紧,他突然想起那枚闪闪发光的金币,龙喜欢闪亮的东西确实不是谣传。
“猎犬”身后的黑影从长袍中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她手中捏着一块卵石大小发着光的深蓝色水晶,她用嘶哑得像幽灵一般的嗓音道:“绝对不会错,感受到了龙的气息,龙之石在发光!从在山下碰见你开始,龙之石都指引着我们前来。”
“猎犬”露出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虽然杀掉你再带回龙骸也是不错的选择,但如果你放弃挣扎的话,我们会让囚禁你用的笼子稍稍宽敞一些。”
“还有你,旁边的傻小子,这家伙就是住在山顶的龙。如果你不想死在这儿,你可以选择现在投靠我们或者马上滚蛋。”
怒意缓慢升腾,花京院再次叹服于人类的愚蠢和傲慢,他刚准备对承太郎开口,却发现对方早已拔出弓箭。
而此时,承太郎没有等待任何时机,只是就这么对着人群射出了一支箭。
前排的人们执起笨重的圆盾试图抵挡,而这支箭的角度精准而刁钻——刚好击中女巫手中那块发着光的蓝宝石。
被称为“龙之石”的宝石在金属的猛烈撞击之下粉碎在女人苍老的手掌中,光芒消失,暗蓝色的碎片四散在枯枝落叶间。
花京院在短暂的惊愕中听见对方问他:“你的胳膊还痛吗?”
他下意识回答道:“啊……是。”
话音未落,遮天蔽日的黑色扑面而来,席卷了花京院的整片视野。
尘土飞扬,枯叶和细枝被猛烈的气流卷上天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他看不见翠色的草地,蔚蓝的天空和灰褐色的林木,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纯粹的黑色。
漆黑的龙翼上缀满了如同黑曜石一般流光蕴彩的鳞片,而这条龙的眼睛——金黄色的竖瞳,被包围在浅海一般的温热蔚蓝之中。
此刻,他终于明白人类对龙的觊觎从何而来——在这样美丽而又强大的物种面前,人类又该对自己的脆弱和渺小多么自惭形秽。
但此刻,花京院只感到浓重的亲切——那一瞬,他仿佛看见黑色的巨龙展翼掠过天际,漆黑龙翼遮下的阴影,扫过湖滨浅滩边成群的火烈鸟,扫过远海迷雾中的礁石上咏唱着古老歌谣的人鱼,扫过辽阔雨林中隐匿在浮萍下的巨鳄,扫过苍茫雪原白桦林间奔跑着的麋鹿。
龙身黑曜石般的鳞片反射出动人的光泽,而那些光来自于漆黑海面上的灯塔,来自于划破天幕的坠落陨星,来自于极地绚丽的永昼,来自于人类仰望天空时,对着遥不可及的巨大生物流露出的敬畏与企慕。
花京院听见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告诉他:
“现在山顶上有龙了。”
那天村民们在村落上方的天空看见巨大的黑龙展翼飞过,而山顶的林间有滚滚黑烟腾起,闪烁的火光吞噬着高耸的树木,令人惋惜不已。
好在,很快就下起了雨,火光逐渐消失,黑烟也消散在晦暗的乌云间。
后来,仍有人去往那座山,国王的悬赏只增不减。
但只要路过山脚下的村子,村民们就会告诉你:
“山顶上已经没有龙了。”
【尾声】
后来花京院问承太郎当时为什么要来,对方的回答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他们说山顶上有龙。”
谁知道呢,关于这个,承太郎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他们去了极东之地的海。
花京院当然见过海,不止一次,龙无所适从的时候有很多,他当然也会像人类散步一样四处逛逛了。
但是他很想和承太郎一起再去一次。
只是那一天,他再次看见那双眼睛时,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将承太郎的眼睛和阳光下的浅海比较起来,哪种更好看。
于是后来他确信——
他曾经在山顶的深林中见过海。
END